西林园的菊花次第开放，转眼又凋谢，时光最是不经意，匆匆就是一年。今年洛阳城的冬雪来的格外早，往年灵太后在的时候，后宫姐妹们尚且出来赏雪。如今后宫一片黯淡，元子攸忙于政事，原本来看望我的妃嫔们在得了我的几次冷眼和容许后，宣光殿再无人来往。
期间，宫中倒是闹出了点风波， 婉妃，既高道穆之女，看不惯绿冉的出身，两人路上遇见了，婉妃讽刺了绿冉几句，绿冉性子直，回了嘴，可她哪比得上婉妃词汇多，两人争执的大了点，竟是惊动了元子攸。
而元子攸，竟然罚了绿冉。除此之外，后宫波澜不惊。
很快的，这平静就被打破了，我发现，我有孕了，这，是高欢的孩子。
我听着晨钟暮鼓，冬日的洛阳分外萧瑟，肚里的孩儿已经三个月了。此事我不敢声张，我害怕，不知如何应对，可内心又没来由的多了份安定，有这个孩子在身侧，就感觉置身和高欢相处的那段平静日子。皇宫的阡陌纵横处，依旧是巍峨的皇宫，屡经战乱的城墙依旧有着自己的雄伟，碧云低垂的时候，白云映衬着金黄的琉璃瓦，这里越发像一个漂亮的笼子。
我不敢声张，叔父尔朱世隆有时从宫外带来消息，我却兴趣缺缺，明知每日心慌慌也于事无补，听叔父说，外面到处都是农民起义，父亲的军队自顾不暇四处忙着镇压，而元子攸虽忙于政事却无法扭转尔朱家掌控朝政的局面。
每次叔父带来的消息都是利于尔朱家的，我却深知元子攸不是笼中的鸟，他是一只尖锐的鹰，他在伺机而动，只要有机会，他会给敌人以致命一击。老鹰若不能盘旋在空，宁愿去死。可惜叔父和爹爹都看不明白，而我就算能看明白，如今却觉得一切都是命，不管是尔朱家还是元氏一族，各有各的命数，只能听天由命。
我尽量躲开宫内所有的应酬，大小事务一律交由皇贵妃处理。 可内心却是不停的思索着，我应该怎么办。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为了孩子，我要活。我能想到元子攸若是知晓此事，帝王之怒，我必是死路一条。我不停的思索着，终于打定了主意。
那日，吃完早餐后，终究是忍不住胃的翻江倒海，我扶着廊柱不停的吐。抬头，却看见绿冉意味深长的脸，酸楚中带着恼怒，她想上前来拜见我，又想着转身而逃。我抚着胸口，脑中急速转动。这事不可以让元子攸知道，不然我完了，皇室和尔朱家族必然开战。
这些，是我不想要的。我快速的做了决定，我起身，微笑着看向绿冉，“皇贵妃未免太没有礼数了。”
我似笑非笑，她惊觉，上前施礼，“参见皇后。”视线却一直盯着我的肚子。
我轻笑，“昨儿吃坏了肚子，一直不舒服，皇贵妃可否陪本宫一起去西林园散散心。”
她拿不定我的心思，眼神犹疑。我面上依旧和颜悦色，“皇贵妃可是怕着天气寒冷，刚好我这宫里柔然进贡的上好的披风。还不去给皇贵妃取来。”我吩咐丫鬟去取披风，又冲绿冉笑笑。
她只得应道，“多谢皇后。”
披风取来，她穿了身上，极为喜爱。这披风宫中只此一件，柔然特意送给大将军，大将军送给元子攸，他想都没想，直接送到宣光殿。我知晓他是不乐意见到父亲所送之物。可后宫中人，却以为这是皇帝对我的恩宠。
“走吧。”我出声询问绿冉。
“好，听姐姐安排。”收了披风她声音也变得温柔了几分，只是刚才的事情她还是放在心上，我见她神色并不自然。只是这一阵的功夫，我打定主意，拉拢她为我的同盟，我要逃出宫去。
我们边走边聊。偌大的西林园极为安静，我领她往深处走去，这条路有着我们共同的记忆，“妹妹可曾记得，咱们当日就是从这条小路去了冷宫，又是从这条小路重回后宫。”
她被我话题吸引，目光注视着前方，往天际方向延伸的，是邙山黑色的山背，嶙峋的山石若隐若现，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如把利刃般令人生畏，而在不可见的尽头，就是冷宫。
“是啊，”绿冉感叹的倒吸一口气，“奴婢曾经差点冻死在那里，幸亏……”她立马住嘴。我故作没听到奴婢二字，目光依旧看向前方。
“是啊，那么难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胡太后没杀死我们，乱党没杀死我们。也是咱们命大。咱们曾经发过誓，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不离不弃，互相扶持。”我缓缓说着，言语中饱含深情，那些过往的日子从脑海中闪过。
“是啊。”绿冉目中很是感伤，可是很快的，她就从这种感伤的情绪中抽离，她有些警戒的看着我，“皇后娘娘，今日是来找妹妹叙旧么，恕妹妹愚钝，往事已经过去，妹妹很是珍惜现在，如今皇上文成武略，四海升平，妹妹只是很感恩如今的日子，再也不想想过去。”
“呵呵，妹妹说的是。”我暗暗思量，她既是不肯接受旧日之情，那么只能给与眼前之利。
我吩咐尾随的婢女，“我有些知心话需要和皇贵妃私下说，你们且离得远些。”
待宫人们离得远了，我方才道，“妹妹可想坐上这中宫之位。”
“嗯？” 她显得对我的话极为震惊，“姐姐何出此言。”
我缓步向前，只是初冬，树上还有些旧叶，孤零零的挂在枝头，风儿一吹，轻轻摇晃，我不语，绿冉也不多言。我刻意沉默了一会，方才道，“你似是不信？”
“姐姐何必拿妹妹开玩笑，姐姐和皇上情深，又有大将军撑腰，我这皇贵妃的位置能不能做的久还不是姐姐一句话，妹妹又岂敢觊觎中宫之位。” 绿冉低眉顺眼，口中的语气却是极为不屑。
我不理会她话中的语气。只是自顾道，“你才是更适合这中宫之位的人。”
“这是为何？”
我知晓绿冉心中必定犹疑，更何况谁和尔朱家结盟，就是和元子攸为敌，这是暗中大家都知晓的事，绿冉已偏向元子攸，如今岂会轻易再次靠拢尔朱家。我需要给她一个定心丸。
“我想出宫，再不回来。”我含笑看着她，仿似说一句在平常不过的话， “你要帮我逃。”语声轻柔，仿似好姐妹闲话家常，我看向绿冉的神色再温和不过，盯着她的眼眸却一动不动，目光强硬而冷冽，“只要我走了，假以时日，这中宫之位必定是你的。”
她冷笑，黑漆漆的双眸转了又转，视线从邙山转向我，又转向飘落的树叶，“娘娘，妹妹我胆小，我若是帮你逃出宫，别说皇上，大将军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如今大将军的威望谁人不怕，我又岂敢自讨苦吃。”眸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渴望。
有野心就好，有野心就自然甘愿冒险，只看我出的筹码大不大。又或者，给出的利益是否让对方动心。
“自古皇后的位置，都是诛心的争夺战，时机，帝王之恩，缺一不可，本宫自知身后有大将军荫蔽，可是却不敢想一年，两年后，本宫的下场啊。”我的自怨自艾说的都是实情。绿冉却不认可，她道，“妹妹惶恐，实在不知娘娘今日为何说出这种话。”
我瞅着她神色略有松动，叹口气又道，“我虽是身处宣光殿，却如同在冷宫，绿冉你知道，”我目光有些泪水泛动，“你知道的，我心之所系，从不是元子攸。这几个月，我心里越来越慌乱，怕是不日，皇上和大将军之间必有冲突。”我缓缓转身，诚恳的看向绿冉，“我只想在这个乱世，在不知道明日是生是死的乱世，去看一眼我最爱的人。”
“他曾经护我生，护我安好，从入了洛阳城，这一路都是他的陪伴，如今，没了他，我有些不习惯呢，我想离开这晦暗的皇宫。”我看着天边，一字一句，“我要离开，我要寻找自己的命运。”
绿冉有些被我打动，最诚实的话最能打动人吧。
她颇为动容，“想不到娘娘竟有如此想法。”
“绿冉。”我做最后的说服，“如今李尚书之女，高大人之女皆在朝为妃，都说最冷帝王恩，你应抓住时机往上再走一步，若是错过时机，难免不给他人可趁之机。虽说你甘愿不求名分，只想待在皇上身边，可其他人不这么想啊。”
她神色冷峻，有些生气，想来是想起了前些时日和婉妃不和之事。
“好，娘娘，我帮你，只是绿冉帮您，不是为了中宫之位，绿冉只是感念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实为不易。”
“好，多谢你。”我内心极为喜悦。我自是不怕她说给元子攸听，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提醒她，“大将军暂且不说，皇上虽是不乐意见我，可若是知晓此事，怕是也不会轻易让我走，到时候弄得后宫风雨，叔父尔朱世隆若是也知道了，怕是会对你不利，此事，不管成与不成，都切记保密。”
“皇后如今的心思绿冉明白，还请娘娘放心，绿冉等候皇后吩咐。”她抬眸，含深意的看我一眼。“天晚了，娘娘既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宣光殿休息吧。”
“也好。”我含笑，握住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