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醒来,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瞥见的是宣光殿紫色的帘幕,第二眼看见的则是元子攸的侧脸。我感到肚子安好,心里舒了一口气,转而,又闻到浓浓的酒气。
“我……”刚出口,就忍不住咳嗽,我捏紧了被角,努力让自己坐起来,“皇上。”我心中有愧疚之意,却并无后悔之情。
他好似醉的厉害,竟是无所回应。我看他脚下,东倒西歪的放着几个空了的酒罐。我又咳嗽几声,手放在肚上,那里感觉不到痛意,我再次放心。
“你醒了?”
元子攸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却带着无尽的荒凉,仿似地狱最深处走出的幽灵,带着烈火灼烧后的疲惫,背后藏着不加掩饰的恨意和冰凉。
他双眼通红,浑身酒气,披散着头发,不眨眼的直直看着我,看的我浑身发毛,我心知他必然知晓了我有孕一事,我心中愧疚,就算不爱他,我始终是他的皇后。
“对不起。”心中突然一痛,大滴的泪水落下,我突然间就泣不成声,“对不起,元子攸,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对不起。”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不曾后悔有这个孩子,不曾后悔和高欢相遇,只是对于一个帝王,九五之尊,天命之子,我很抱歉。
“呵。”他长吐一口气,“对不起!英娥,”他摇晃着身子缓缓起身,跌跌撞撞的坐在我身前,“你可知,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犹如被利剑捅了千百回,生不如死,支撑我苦苦捱下去的,不是元家的先祖,不是这天下,是你。若不是你,我活不过大将军的屠刀之下,若不是你,我坐不上这龙椅,为了你,我甘愿忍受将军们的欺压,为了你,我励精图治,只为了这天下安稳了,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爱你。我假装着不爱你,我看到你紧闭的心门,我选择了不去打扰,选择去等待。”
他眼角倏忽间落下泪来,泪滴落在被子上,仿佛溅起的水花,他手指一点一点的挪动,直到挪动到我的指尖边,“我不敢触碰的,是我心中向往的,我不愿触碰的,只是因为我以为,那是神圣而纯洁的,我可以等,我愿意等,这皇宫,从不缺少等待,可是我换来的是什么。”他语气激变,双眸凌冽的看向我,“你说,我换来的是什么。”他撕吼,“是心碎,心痛,是无尽的失望。”
他闭上双眼,粗声的喘息着。
我沉默不语,只是拥紧了被子。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你可知,你这是死罪,可诛灭九族。”
我保持安静,除了早先的伤感,如今内心只是平静。
他字字句句都是伤心,都是恨意。
“臣妾自知对不起皇上。”我手环绕肚子,心中难过,脸上还是浅笑,我叹了口气,“尘世茫茫,臣妾苟且到现在,到了走的时候了。我倒也不孤寂,这孩儿陪着我,只是可怜了这孩子。”
“死?”他眼神闪烁,微眯了眼睛看着我,“朕,会舍不得。朕不会放过你。”他起身,走到桌前,看了一眼面前的碗,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他端起那碗,一步步的走到我身前,命令我,“这是御医开的药,你,喝下去。”
我闻到麝香的味道,浓郁而芬芳,像极了坟头上盛开的彼岸花,带着致命的气息,却偏偏展现着摇曳婀娜的身姿,那大片的红,犹如人间痛苦之人临死前吐出的血。
“皇上,请你,不要这么残忍好不好。” 我哀求他,望他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死一万次都难以平息皇上的愤怒,可臣妾求求皇上,给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求你了,求求你。”
我仰望着他,祈求他大发慈悲。为了孩子,我愿意放下所有的脸面,去卑微的祈求,去匍匐在他的脚下,做他最乖的奴隶,忍受他的责骂甚至毒打,只求他,能放过我的孩儿。
“喝了他。”他语声冰冷,“喝了他,朕可以饶你不死。”
“皇上”,我哀戚的抬头,心中都是决绝,“臣妾,只要和孩子一起,若是死,臣妾也愿意陪孩子共赴黄泉,臣妾不忍,让小小的他,孤零零的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倒吸一口气,大怒,“朕已经一忍再忍,”他扯起我的衣袖,“尔朱英娥,你别忘了,你是朕的皇后,是大魏朝的皇后,你要朕的脸面置于何处。你要朕如何容忍一个野种的存在。你喝了,让这野种去死。”
他用力扯起我衣袖,把我从床上扯到地上,他半跪在地上,单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拿了碗强硬的往我嘴里灌。
“不要。唔。”我紧闭了嘴唇,双手用力的推开他拿药的手,“不要。”
“喝,喝下去。”他语气强硬,通红的双眼如同发疯般,手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我咬紧嘴唇,努力的抗拒着,呼吸越发艰难,眼角泪滴连连,眼角余光瞥见元子攸腰间悬挂的小刀,即是死,就让我和孩子一起死,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我不能失去孩子,没有了孩子,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猛地拔出刀,看着元子攸,我绝望的拔刀对准了心脏的方向,快速的插了进去,面前的碗砰然落地,清脆的响声,而刀却没有如我所愿的进入体内,我看着身前元子攸的右手,紧紧的握着刀柄,然后,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到我的衣服上。
我握着刀,不敢松手,惊惧而慌张的看着他,“皇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悲愤的看着我,“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宁愿死,也要护着这个野种,我是天子,他,不过是一介平民。”
“你的手,皇上,你的手。”我看着大滴的血落下,那手依旧握着刀不放。
我的话,他仿若未闻,他只是不停重复的问我,“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错过了。”我大声的说出压在心口的话,“我遇到刺客的时候,想着的是入宫就好了,我在后宫,胡太后处处压制,我想的是自保就好了,我被迫出家为尼,被迫去做你的皇后的时候,甚至,被你打入冷宫时,我也想着,命运由天不由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所以我随波逐流就好了,我也想过去爱上你,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我不行,那些被放弃的时日就像一把把刀刺在心里,拔不掉。”
那些沉重,经历了漫长的时日,不曾褪色,却发了芽长了刺,每每触及,都会带给我对往事的慌张,“皇上,臣妾自知自己命如草芥,不值一提,只求皇上开恩,这孩子,是臣妾活着的希望,没有他就没有我。”我语气坚决,该说的话都已经摊开来说了个明白。
是生,是死,都交由他决定,我唯一的抉择,只是同生或者共死。
我松了手,他把刀摔在一边,当啷一声,他眨也不眨眼,只是盯着我,“你是在埋怨朕?” 他心痛至极的样子,“可是英娥,朕一直在努力,身处皇家,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已。”
我不语,身子往后缩了缩,手紧紧的护住肚子,警惕的看着他。
身不由已,我低垂了睫毛,身不由已是这世上最大的护身符,无可辩驳,无可奈何,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只能认命。可他的身不由已,我再不想与我有关罢了。
碗在地上碎成了几瓣,麝香一地。带血的刀躺在发黑的液体中,那么的醒目,像一个孤独的尸体,精疲力竭战死沙场。
“对不起。”我再往后退一步,低声的说出这句话。
他长跪于地,液体染黑了白色长袍的下摆,他低垂了头,一拳砸向地面。
很久很久,他不说话,我亦不语。
窗外有剧烈的风声,起风了,缺了一角的窗户纸扑哧作响,打破了屋内的沉默。他双拳撑地,艰难的起身,看也不看我,推门走了出去。门开,冬日的阳光正热烈,一束光线刺进我眼中,冷不防的刺痛,我闭上双眼,再睁开眼,元子攸的身影已经消失。
一睁一闭之间,我看见燕儿的身影飞奔进来,屋内的情形显然让她吓了一跳,她扶起我,“娘娘,娘娘,燕儿这就去唤太医。”
我靠着床背,大口的呼吸着。眼角的余光瞥见蓝公公带着两个宫人,收拾了屋内的残余,听着燕儿在门外大声呼唤着请御医。脑中的混沌逐渐消去,心内逐渐平静,我听着蓝公公大声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听蓝公公大声宣布,“皇上有旨,娘娘身怀龙子,为照拂娘娘身孕,宣光殿不许外人进出,娘娘需要卧床静养。宣光殿众人,无皇上吩咐,不可外出,一律在宫内照顾娘娘。”
“元子攸,不管怎样,谢谢你。”我轻呼一口气,我和肚中的孩儿一起感谢元子攸,感谢他的不杀之恩。他幽闭我,不想见我,对我而言,是恩赐,不是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