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确定宫外无人,我想了个法子支开燕儿。拿起笔,刚写下,“至”一字,却发现高欢两字如论如何写不下去,犹豫再三,还是认真写下高欢二字。
写下后,原来翻江倒海般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笔拿在手上,就是不知在想写什么,一个轻轻的小黑点,印染在纸上,笔不动,墨晕染,在纸上泛开一朵黑色的花。我叹口气,拿起纸,揉了揉,想了想,又把纸在烛火中点燃了。
冬,晋州,刺史府。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高欢回到府邸,听着府外的更声,抬头望着天空。不出所料,很快的就听到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解开捆在鸽子脚上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回洛。
放飞手中的鸽子,高欢把纸条看了又看,确定只有两个字:回洛。慢慢踱步回了屋中,在椅上坐下,轻轻的揉捏着纸条。良久,听着身后传来细不可闻的动静,他低眉浅笑,“即是来了,就出来吧。”
司马子如轻摇羽扇从屏风中走出,“什么时候知道我来的。”
“坐在椅上的时候就知道了。”高欢不由得失笑,指了指屏风。司马子如一看,这个屏风躲在后头的时候看不到前面,在前面的时候后面的影子确是若隐若现,不由得跳了脚,“你这屏风太不寻常了,竟是一点遮蔽也没有,上当了上当了。”说着不由得围着屏风转了一圈,却是屏风上的纸贴反了方向,而且近看才发现纸张及其薄,他用手触摸一下,手上立刻沾满了灰尘。
“堂堂刺史府,屏风如此老旧。”他状似不可思议般的看着高欢。
高欢不语,只是把手上的纸条递给了他,司马子如看了,不由轻笑,“恩,回京城?”
他用手轻戳一下屏风,屏风立马破了一个洞,“啧啧,大人这是时刻准备回京城啊,连屏风都懒得换。”
纸条上的字是小楷,司马子如明白了几分。他把本欲烧掉的纸条又放回高欢眼前,看着高欢默默的拿起。他叹口气,说道,“京城如今局势变幻莫测,皇上联合李彧,元徽等人巩固京城周边的防御,又有高乾兄弟辅佐,一时尔朱将军也奈何皇上不得。”
高欢不为所动,手指在纸条上来回触摸。
“我觉得如今咱们在晋州的兵力尚且不足以争天下,不如稍安一隅,等大将军和皇上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到时候再投靠于一方,坐捡便宜,你以为如何?”
高欢冷笑,“捡?岂有那么容易。”他胸中似有万马奔腾,隐约感到即将到来的风雨,“不如去夺?”
“夺?”司马子如收起手中羽扇,正襟端坐,“大人,我们没有兵力,又如何去夺。”
高欢摇摇头,沉吟良久道,“尔朱将军那边,有何动静?”
“我来就是为了此事。”司马子如谨慎的推开窗看了看,又关上门窗,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靠消息,皇后即将临盆,大将军和北乡公主要同时进宫。”
高欢也不禁为此消息动容,“消息可靠吗?”
司马子如点点头,“八九不离十,我看大将军也是不想等了。”
哒哒声有节奏的想起,高欢凝神思索,“大将军必然会在孩子出生前后入宫,金人失败后,他是如此焦躁,他等不及了。而元子攸,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正是。只是,”司马子如犹豫一番,“大将军还没有最终确认此事,万一有变,你又去了洛阳,再回来可就机会渺茫。”
“不会的,孩子是关键,是诱导大将军去洛阳的关键,关键时刻大将军不去,等日后皇上根深树大,大将军怕是以后更没机会在铸造一次小金人了。他如今太焦躁,他一定会去的。”高欢一拳砸在桌上,兴奋的看着司马子如,“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我不日就想办法回洛阳。”
见高欢主意已定,司马子如倒不便再说什么,成大事者总要冒一点风险,最乱的地方才有最大的成就,只是他还是有些担心,“大人,还有一事要提醒,男子汉何患无妻,切勿被儿女情长困扰,坏了我们的大事。”
高欢脸色如常,平静似海,淡然的看着门外,“成王败寇,儿女情长又何其无辜,我自有定夺。”
“那就好。”司马子如抱拳,“大人切莫忘了,跟着你一起干的兄弟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尤其是昭君,还有澄儿。”
说起高澄,高欢脸上神色坚定,见高欢如此,司马子如放下心来。女人重,重不过长子,高欢心中还有野心,他们的计划就可以继续实施。高欢把烛火挑动的更明亮,拿了地形图,两人在灯下细细谋划起来。
不知不觉,天色微明,司马子如方才起身告辞。待司马自如消失在夜色中,站在廊前,高欢看着眼前的天忽的一下就亮了,望着远处,一轮太阳缓缓升起,他不由得微眯了眼。时间紧迫,时机转瞬即来,也会转瞬即逝。他必须在时机到来前就位。而那个时机,他看着手中的纸条,英娥一定是有什么预感,才会要他回京城。
他要借此机会,成为新皇或者旧皇的重臣,光耀高氏家族。
很快的天光大亮。
高欢回到屋内,把地形图折叠好,搁置于书架之上。手上的纸条,看了一眼,正欲扔进火苗中,想了想,还是放进怀中。
回到房内,昭君搂着澄儿睡得正酣。澄儿的头发乌黑油亮,只是左脑处有一道伤口,平日里束发的时候看不见,此时披散着头发,那处伤口不长头发,泛着白亮的光,看的格外清楚。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昭君和澄儿。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替昭君捏好被角,却不了此举惊醒了昭君。昭君醒来见高欢站在身前,顿感无限的温柔,她往里挪了挪身子,高欢见此,也在床上半卧躺下了,昭君心满意足的依偎在高欢怀中,看着身侧高澄的小脸,喜悦的闭上眼睛,静静的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高欢也不语,单手环绕昭君的腰,腰上肚子大的厉害,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另一只手撑在脑后,想着等再过一会,他该怎么和尉景说,他需要尉景留在此地照看昭君,更重要的是,在此处维持和其他兄弟的情谊,一旦洛阳有变,晋州是他随时可以回来的退处。
关于去洛阳,他倒不怎么担心,高家兄弟不会不欢迎他的。
高澄翻了个身,嘟囔着,“馍馍,有馍馍吃真好。”睡梦中,这孩子还咂摸了几下嘴。
昭君从被中伸出手,握住高欢的手,昭君的手暖融融的,高欢心一宽,有家的感觉真好。想当年,他一个不知名的穷困小子,被昭君下嫁,才得以有机会做骑兵,上战场。
如今,高澄已经十四岁了。这孩子越长越像他,俊俏的脸庞,性格也很是沉稳,以后高家后继有人了,念及此,高欢心中宽慰,也紧紧握住昭君的手。
两人心意相通,被柔情蜜意围绕着,在平静的冬日早上,又昏沉沉的睡去。直到丫鬟来叫,高欢才从昏睡中醒来,这一觉竟是睡得极为安稳。一家人吃了早饭,高欢忍着没说自己要去洛阳的事,怕昭君担心。只是令人唤来尉景,两人关在书房里嘀咕了好一会。
下午,两人又一起出门,去见了斛律金和厍狄干,四人游荡在郊外的草场上。到了四人第一次结拜的地方,高欢下马,拿出早已备好的酒。
“良辰美景,又有好酒,大哥想的真是周到。”斛律金早已闻着酒味,不由夸赞几句。
高欢环视三人,神情严肃,“兄弟们,这是大哥我和你们的告别酒。”
斛律金一惊,“这是何意?”
“大哥有事相求众兄弟,先干了这碗酒。”高欢把碗中倒满酒,一口气干了,单膝跪地,“高欢此去,归来不知期,更不知生死,还请众兄弟帮忙照顾家人。”
“大哥,你严重了。”斛律金和厍狄干急忙把高欢扶起,面带不解的看着高欢,又拍着胸脯保证,“大哥,不管你去哪里,嫂子只要在晋州城,我们就不会让她受委屈。”
“多谢。”高欢把碗依次摆开,倒满酒,转身,说道,“如今京城局势变幻,高欢不安于只驻守晋州,想去洛阳再看看,能否寻得一个好差事。只是天子脚下,能人太多,高欢能否全身而退尚且不知,是以在这里拜托各位兄弟了,只要高欢有出头之日,一定不会忘了众兄弟。”
“大哥,家父早说,你定非池中之物,小弟支持你。如今风云四起,正是天下男儿出头之时,小弟愿在晋州等候大哥的命令,只要大哥有令,小弟愿和大哥一起。”厍狄干豪情四起,他是贵族子弟,可如今的贵族破落到连普通百姓都不如,他早就想和大魏的祖先一样,扬尘四方。
高欢欢喜,他初入晋州,就盘算好为自己招兵买马,厍狄干的话是对他苦心经营的一个赞扬。他看着斛律金,斛律金不同于厍狄干,斛律金生性谨慎,思维周密,他日上了战场必定是一员猛将,只是他太过于耿直,为人豪爽,不藏心机,这样的老实人若是收买了,必定忠心为其所用,可是太过着急收买,反而令人反感,他一直和斛律金维持着朋友的情谊,端着大哥豪情的架子,今日是检验成果的日子,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斛律金犹豫片刻,方道,“大哥,你孤身去洛阳,做兄弟的不放心,不如让我和你一同前去。”
高欢心下感动,“好兄弟,有你这番话,大哥我就知足了,只是此去,风险莫测,大哥还不想连累你们,你们只在晋州休养生息,等我消息。”
他重重的拍了拍斛律金的肩膀,又拥抱了一下厍狄干,“有你们这帮兄弟做我的支持,我已经心满意足,来,让我们干了碗中酒,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