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我很快醒来,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亮,闭了一会眼睛,睁开的时候,刚好看见一丝光线突然跃起,像极了明亮的闪电,我心中响起轰烈的雷声,像战场的鼓点。
我突然清醒无比,起身推开窗子,看着远处的太阳,慢慢升起,一点点的挪出云层,紫色变成红色,转而成为耀眼的金黄。我敞开了窗户,喝了一杯桌上的水,脑中逐渐清醒。
我做了一场噩梦,我梦见高欢走了。而实际情况则是,我今天必须先送走要送走的人。明日,就是这个月最后的一天。有条不紊的做事,心中才会安定。我心中逐渐思量着自己要做的事。好奇怪,梦中,对高欢离开的事我会如此难过;清醒之后,被太多的心事萦绕,高欢在心中只是偶尔想起。
很快的梳洗毕,我内心忐忑,深呼一口气,上了马车,表哥他们今日要从东城门离去,我虽身为太后,却是个有名无权的,表哥自是不会主动来朝见我。空架子没用,我也不会在宣光殿做白日梦,我努力的去做自己能做的。更重要的是,我内心有愧于元子攸,内心深处,我要来为他做一场告别。
兵强马壮,我一到东城门,就被表哥军队的气势震慑,军旗招展,几千身着铠甲的士兵挺立,威武的尔朱大旗在天空飘扬。
“参见太后。”我前去,表哥下了马,没有行跪拜之礼,只是客气的欠身。这属于大不敬,可是我只能轻松的笑笑,面上还得故作欢喜,“表哥请起。”
“表哥,英娥特来送你,英娥多年未曾回家,这是给母亲,还有文畅,文略带的礼物,烦请表哥帮忙给他们问个好,就说英娥对家人甚是思念。”我示意燕儿带过捎来的礼物。
表哥身边的侍卫一一接过后,表哥方才抱拳,“太后有心了,这洛阳城离不开太后啊。”他别有深意的看我一眼。
不过是有我这个两度为后,如今又是太后的人在洛阳,尔朱家对新皇帝的控制才可以合情合理。
我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味,“表哥说笑了,英娥一介女流,这洛阳城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存在,皇上已经受伤了,不是吗?”
我偏着头,反问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闪烁,他轻微的皱眉,转而又关切的看着我,“元子攸也太心狠了,竟用自己的孩子做饵。”
“是啊,” 我故作惆怅,我看着表哥,“如果那孩子在,怕是如今龙椅上的就是那孩子吧,侄女也不会是皇后。”
我看表哥不自然的露出不悦之色,只是一眨眼,我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恶毒和杀意。他垂了眼眸,尴尬的笑了几声,“都是造化弄人,英娥你也切莫难过。”
我含笑点点头。心中原本不信表哥会伤我的孩子,毕竟都是尔朱一族,我们是一家人啊,可如今,他大权在握,神色中也不在如往日般处处小心,我心中叹口气,面上依旧微笑,“表哥一路顺风,英娥期待改日在洛阳见你。”
我看了看远处牢车里的元子攸,我维持着不变的笑容,“表哥,好歹我和元子攸夫妻一场,我想为他送个行。”
他抱拳,“太后请。”
我施施然走向元子攸的囚车,每走近一步,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一点,走到前来,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只有无尽的沉重,我脸色木然,有些悲哀,有些无奈,我握着牢车的栏杆,一脸的歉意和忧伤,“你还好吗?”
他坐在马车的板子上,依旧是一身单薄的衣裳,我的披风他盖在腿上,虽身处困境,他风骨不改,坐姿中不见一丝一毫的惊慌,见我到来,他露出笑容,他往前欠了欠身,“英娥。”
那一刻,我想要原谅他摔孩子的事。可还是仅仅那么一刹那,我们之间,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温情,都抵不过心底的心疼。
他唤了我名字,我却无言以对,我接过燕儿递过来的酒杯,他一只,我一只,“经此一别,山水有期,珍重。” 可是山水本无期啊,我心中叹息一声,经此一别,我宁愿和他永不相见,唯愿他珍重,我心中默默的说了一句,后会无期。
他仿似猜到我的心意,苦涩的笑了笑,干了杯中酒,他含笑的看着我,“珍重。”
我不知如何再作答,我收起杯子,悲伤的看着他。
“你无需如此。”元子攸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容,“英娥,我希望以后的时光,你可以多笑笑。”
“呵。”我不由得轻笑,笑中含了一丝苦涩,“谢谢你,晋阳寒冷,你多保重。”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他苦笑,轻抬起手,转而又放下,他神色悲伤,“英娥,我原以为你会懂我。 ”
我心砰砰直跳,心中不是悲伤,不是愤怒,只是无尽的无奈,我认真的想了想,“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原谅。”
他轻咬嘴唇,似是在压抑内心的痛苦,“好,谢谢你。”他神色黯然,神情落寞,呆呆的坐在囚车里,一个人,孤零零的。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一场告别,此生不再见的告别,这场告别心中早有预料,可当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窒息般的难受。
“你……”
“你……”
我两同时开口,同时讶异,同时相视而笑,一笑泯恩仇。我笑着,注视着他,他饱经风霜的脸,他充满算计的一生,他倾心竭力的过往,这一刻,没有什么对错,他是一个骄傲的失败者,可是失败并不代表什么,这一切,只能彰显,他是一个优秀的帝王,他为江山呕心沥血。
时势造英雄,英雄能被讴歌,是因为他善良,元子攸终究是一个良善的帝王。
第二杯酒。
“蓝公公和我说了些话,谢谢你。”想起蓝公公的话,我有些动容,心里泛酸,眸中有些湿润,我闭了眼,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心中的愧疚之意越来越浓厚,酒流入嗓中,格外的苦涩。
“好。”他双手抬起,一手握杯,一手用袖子虚掩,他郑重其事的干了杯中酒。
第三杯酒。
“皇上,”我忽然回想起我们当初相遇的时光,不由得感叹人生的变幻莫测,大起大落,都是命定,除了上天无人能左右,“我,”我突然有些哽咽,一肚子的话,想说,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一路走好。” 我大口饮下杯中酒,味道浓烈而辛辣。我忍不住落泪,透过泪眼,我望着元子攸,以往我对他只有麻木的,不想触摸的距离,可现在却觉得有多少的爱,就有多少的恨,一切的一切,烟消云散。
五味杂陈,对元子攸,我终究是欠他的。
我欲转身离开。元子攸突然唤住我,“英娥,我会尽力保护你。”
我笑笑,点头示意,他的关切总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就像他所做的一切,我从来不曾提前知晓,如今也只是片刻的感动。
他深情的注视我。
隔着远远的,表哥有些不耐,他抬头看天空,日头已经快到正中间,他抱拳,“太后,此去晋阳路途不近,如今天色已近正午,寒风冷冽,请太后保重圣体,臣在这里恭送太后。”
这是下逐客令。
我抬头看着元子攸,心中难过,却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士兵启动马车,我看元子攸身子晃了一下,他还是定定的看着我。
“臣祝太后福体安康,恭送太后。”表哥遥遥的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而他喝令身边将士启程。
很快的士兵陆续启程。我看着元子攸的马车逐渐远去,他一直看着我,我一直望着他,千言万语,终究是没有了说的机会,就像我们一再错过的人生,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不能回头。此去路迢迢,山水永无期。
直到他的马车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才垂了头。“娘娘,咱们走吧。”燕儿站在我身侧,看着身边吱呀作响的不停离去的马车和队伍,关切的看着我。
“恩”,我点点头。
背过身,我觉得无尽的疲惫,一场场的告别,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我被迫去熟悉着,就算内心有过抗拒,有过挣扎,日子却一天天让我明白,不能更改的就只能接受,努力不一定改变命运,不努力却只能随波逐流,如今的我,能遇到自己爱的人,已经足够幸运。
而一场场的变化,却又让我怀疑,我所追求的,我所渴望的,我期待的平淡到老,长期厮守,是不是并不是努力就可以决定的,又是不是只能期待上天的安排。愚者如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获得一个心安,才能在这乱世中不至再次慌乱,不至要他人的照拂。
我隐约觉得,自己的幸运很快就会用完,元栩,胡太后,元子攸,高欢的脸一一在眼前闪过,这些人,带我见过了风浪,度我走过了这一段风雨,让我知晓了人心的险恶,权利的疯狂,感受了权谋与温情的交织,看着利用与被利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不觉不寒而栗,只是告诉自己,要去面对。苦难,就是人生的基础,只有经历了苦难,才有资格去品尝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