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城门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我放下车帘,抬头见高欢含笑的眼神,他问,“可是舍不得洛阳?”
我摇摇头,心里有过片刻的惆怅,“只是没想到,离开洛阳会是这样的方式。”我缓缓靠在高欢的肩上,“这一路虽然辛苦,可还好有你。”
他紧握我的手,马车颠簸,摇摇晃晃,晃荡出我的幸福。恍惚中,我却听到车外传来缥缈的歌声,“高高山上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歌声中,心中的一块巨石缓缓放下,伴随放下的是冉冉升起的希望。
一路无话,各怀惆怅和希冀,我斜靠在高欢的腿上,他靠在马车的后背上,我们对视一笑,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安歇,从京城去晋阳,一日的时光足矣。是以一路并不停歇,伴随着马驾声,不知不觉睡去。
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我已经看见晋阳城的城门,在夕阳下泛着红色的光芒,穿着质朴的行人陆续的通过城门,灰扑扑的城墙,城墙上看过去,天很高,万里无云。和当初离去时并无太多的区别。
空气是燥热的,带着尘土的气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掀开车帘,我看着故土,我扬起笑脸,又是喜悦,又带点惆怅。
“晋阳。”我情难自抑的喊道,我大笑了一声,有一滴泪水从眼中滑落,我依旧笑着,感受着泪珠从脸上快速滚落。这是喜悦的日子,我怎么会悲伤?夕阳的光芒,那么明亮,那么刺眼。
“英娥?”高欢见我笑,他也跟着笑,“这晋阳城虽是小了点,可好在热闹,洛阳有的,这里也不缺,洛阳没有的,这里也有。”
我忍不住给高欢一个拥抱,喜悦也好,依靠也罢,我都忍不住感谢他带我来了这里。“这里的空气,真的很甜。像是棉花糖的味道。”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入了晋阳府,高欢是丞相,他随我父亲,并不在洛阳办公,而是把丞相府直接安置在晋阳。这里北临大草原,西有黄河天险,去洛阳的路一马平川,不知道当年魏朝的祖先把洛阳设置为都城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多留些子孙守候西北呢?
而很快的,我的遐思就被打断了。当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前,我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台阶上的女人,一个女人可以在男人面前隐藏自己,却很难在女人面前藏得住,女人那微小却敏感的触觉在遇到情敌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敏锐。
娄昭君贤惠的外表下是犀利的内心,只是一眼,我已明白,她并非宫中女人可比,宫中女人因权势尚且有些嚣张,那些小心机在达成之后总是若隐若现的泄露出来。像是洛河的水,总是有波浪卷起。
而娄昭君,她浅浅的笑着,穿着橙黄色的裙子,蓝色的上衣,简单的盘发,别了一根精致的发簪。她望着高欢的眼神温柔又亲切,却不曾有依恋,有骄傲和自豪,却不曾有崇拜。她的目光很温暖,她的笑容很和煦,她的一只手放在一个稍大男孩的肩上,另一只手牵一个小的。两个孩子都穿着玄青色的衣着。
高欢下了马车,我掀开轿帘,迈步下车,只是下车的那一瞬,我和娄昭君已经将彼此打量了一番。很快的,娄昭君脸上的笑意更浓,她牵着孩子快步上前,“大人,您可回来了。”稍大一点的孩子,用明亮的眼神看着高欢,“父亲大人,澄儿很想念你。”
“呵呵。”高欢笑笑,回了晋阳,家人都围在身边,多年的梦想成真,摸了摸澄儿的头顶,“我不在的日子,你功课温习的如何了?”
“启禀父亲,澄儿每日都不敢懈怠,跟着夫子温习功课,已经看过了资治通签。”被唤做澄儿的孩子说话格外稳重,我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而看到他身侧的小儿时,我不由愣住了,和帅气稳重的高澄比,这孩子,很奇怪。他的脸不算难看,可奇特的是左侧脸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那绝对不是胎记,胎记都是一块一块的,他脸上是点,看着甚为恐怖。可没来由的,看那孩子的右脸,我又觉得很是熟悉。我越看心底的感觉越奇怪。
“这是妹妹吧。”娄昭君看我一眼,又含笑看着高欢,“收到大人的信,我已经收拾了一个别苑给妹妹住,紧挨着主殿,靠近荷花塘。”
高欢递了一个满意的眼神给娄昭君,“英娥,为你介绍一下,这是昭君。”
我却只顾着看那孩子,高欢的话我未曾听见,直到高欢扯了扯我袖子,我方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奇怪的看着我。
我并未听见刚才的话,只是看见娄昭君正笑着看我,我立马回以笑容,“英娥见过夫人。”
“妹妹久居洛阳,做了一天的马车想来也是累了。我这就带妹妹去居处歇着,不妨碍大人公务了。”娄昭君浅浅的施礼,待得到高欢同意后,她亲热的拉着我的手,“妹妹随我来。”
我和高欢点头示意,随着娄昭君往府内走去,一路上她维持着亲和有距的笑容,亲热的和我介绍着府内的地形,我默默的记着,不时和她说声谢谢。我把所有的记忆都留在了洛阳,此际倒是有点怀念燕儿的好,可想着她能有自己的幸福,又觉得自己的安排是对的,至少不留遗憾。
“芍药居。”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我抬头念着门牌上的字,芍药,是我喜欢的花,每年的四五月开放,芳香宜人,倒是个雅致的名字。
娄昭君浅浅一笑,她抬头看着那几个字,“听大人说起,妹妹平日里在宫中也喜欢摆弄些花草,昭君不才,就自作主张安排妹妹居住此处。”顿了一顿,她又道,“另外,这芍药居离仁寿殿不远,妹妹初来晋阳,能亲近的只有大人一人吧。”她缓缓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她面面俱到的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又是警惕,又是感动,我只能笑笑,“夫人有心了,英娥多谢夫人。”
入了院子,里头已经有两男两女的下人打扮的人在等候了,见我进来,他们齐声施礼,“奴才恭迎二夫人。”
我心中竟是不知作何滋味,“二夫人。”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所谓命运的安排,就是我们相遇的时候,并不是彼此的第一人,所以能守护在他身边已经足够感恩。还有那些无可奈何的过往。而如今,“二夫人”这几个字眼清晰的出现在耳边,我一瞬间清醒万分,从这一刻起,我和洛阳,说声再见,皇后,太后的名分,和我再无关系。
“起来吧。”我回身,看着娄昭君的眼神无比真诚,“多谢夫人,夫人安排的太妥当了,英娥真是感动万分,可惜英娥来的匆忙, 竟是没有为夫人带礼物,还请夫人恕罪。”
“以后就是自家人,何须客气呢。”她爽朗的笑笑,又问其中一个侍女,“莲儿,二夫人的洗澡水可是已经准备好。”
“回夫人,奴婢已经准备妥当了。裁缝也来了府中,一会先给二夫人量体裁衣,之后奴婢就服侍二夫人沐浴更衣。”她转身看着我,“二夫人,奴婢想着您路上劳累,丞相大人说您来晋阳所带衣物不多,命奴婢为您提早准备,张裁缝已经在屋内等候了。”
娄昭君满意的点点头,“如此甚好,妹妹,姐姐就不打扰你安歇了,这几个下人是府中最得力能干的,有他们在妹妹身边,我也放心,妹妹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下人好了。我还要打点府中其他事宜,改日再来和妹妹好好聊聊。”
我心下感动,高欢如此心细,娄昭君又为我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多谢夫人。”我看着她离去,转身随着莲儿去量身裁衣,裁缝走后,洗了澡,至此,天色已经大黑。
在屋内坐下,莲儿端上饭菜。
我心有忐忑,很是期待高欢在,我问莲儿,“大人呢?”
“回二夫人,大人在主殿处理公务,尉景大人,斛律大人都在,怕是一时三刻不能安歇,大人吩咐,夫人劳累,命奴婢等伺候夫人先行休憩。”
我愣了一下,看着烛影灯光,和眼前丰盛的饭菜,这里的桌椅是普通的木头制作而成,和皇宫的红木家具不可同日而语,房间不大,没有了那些富丽堂皇的家具,没有那些父亲和元子攸送来的无上珍宝。丫鬟的脸色在烛影摇曳下阴晴不定。
“好。”唇角上弯一个弧度,我勉力笑笑,极力让自己适应这陌生的环境,想着不远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我振作许多,拿起碗筷,故作开心的吃起来。
吃罢饭,梳洗毕,我令丫鬟们留着烛光在卧室中,之后遣散了他们。烛光中,我和衣而眠,睡眠很浅,往事以不同的片段在脑海中出现,我梦见了高举的弯月刀,梦见了铸造金人时那旺盛的火苗,梦见了邙山茫茫的大雪,梦见了一地的献血。
“高欢,高欢。”梦中,我很紧张。
我感到有双温暖的手环绕在腰间,半梦半醒间,我睁开了眼。
“乖,别怕,是我。”温润的声音。
“嗯。”看见高欢的眸子,心中一下子安定,无尽的困意袭来,我嘟了嘴,笑了笑,眼朦胧中,眼皮逐渐耷拉,我身子挪了挪,埋首在他怀中,无忧无虑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