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裴方明和林念是邻居，两人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念儿比裴方明小两岁，每日里明哥哥长，明哥哥短的叫着，两家是邻居，两家父母也默许了两个孩子的青梅竹马，然后看着他们儿女情长，只待孩子长大，就安排他们的婚事。
日子是在一天天中变得艰难的，胡太后在宫中胡作非为，任由奸臣执掌超纲，税负繁重，但好在他们两家经商，日子过得比普通百姓好点，尚且有饭可吃，他们勉强度日。可很快的，河阴之变开始了，他们家中仅有的存粮在一个白日里被强盗抢了去。河阴之变后，元子攸登基，新皇大赦天下，还发布公告征兵，而且新皇发布一系列政策，但求民安，他觉得元子攸是个好人，家中也困难，他就想当兵，不仅自己能混一口饭吃，而且好男儿保家卫国，这也是他的希望。
“元子攸是个好皇帝，至少他那些减免税负的政策都是好政策。”裴方明娓娓道来。
我默不作声，元子攸确实是个好皇帝，只是可惜。
裴方明应征入伍，参加过几次战役，好不容易当上个武将，却是在元天穆的手下，洛阳宫变的时候，他就想着此生升迁无望，能保命就不错了，那个时候，他收到姑娘的来信，姑娘说，她一直一人，只待他归来。
他收到信极为感动，想着立马回家，可又一想，自己没有功名，不知以何面目见姑娘，此际，他又听说尔朱兆和元子攸开战，他抱着一丝希望呆在军中，只待时局安稳，只要他能保住武将的名号也好，他也算有点面子去和姑娘求亲。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尔朱兆打入皇宫的一天，而此时，他却被斛律椿发配北方镇压起义，他一去就是将近一年的光阴，回来后他又官升一级，他想着此际，他可以回去见姑娘了。却没想到，高欢却开战，而斛律椿投靠了高欢，命他带人回洛阳，驻守皇宫，此际的他，对于权力的更迭已经看得眼花缭乱，也终于死心，觉得这江山安稳，不是他可以期待的，他算了算年纪，早已过了二八芳华，他不想让姑娘再等下去。
他回了洛阳，安顿好军中的事务，就回了家。到家才发现，家中正在举办丧事，问了人才知晓，姑娘病死了。姑娘为了等他，每日都去永宁寺上香，上香后回家做些针线活贩卖，父母为她另谋亲事，都被姑娘拒绝，可家中日子毕竟太过凄苦，姑娘为了让家人能活下去，自己又不嫁给其他人，就没日没夜的做活，得了肺病，没钱医治，苦撑了半年，就在他回洛阳的那个夜里，姑娘含着遗憾走了。
我看着裴方明，他一脸的泪水。这是个悲惨的故事。
我叹口气，“想不到你心中是如此辛苦?”
他苦笑，“辛苦？不，我不觉得辛苦，只是觉得遗憾，太遗憾了。见不到念儿，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他抬头，目光清澈，他望着我，“属下有一事不明，想冒昧请教娘娘。”
我微微点头，竟是和他说了这么些。
他犹疑了下，颦了眉，手心微握，似是很不好意思，又带着些困惑，“娘娘一女三嫁的事情，民间早有所闻，属下想问娘娘，如果有一天高大人位居高位，为了权势不得已抛弃娘娘，娘娘会作何感想。娘娘一生中可有后悔之情？又应如何弥补呢？”
我心头一阵抽紧，他问到我内心深处最柔软却又包裹的最为隐蔽的地方，那里，充满着未知和渴望，是我可以逃避又渴望有天可以见天日的地方，因为太过重要，所以层层包裹，因为太过重要，所以不敢轻易去面对，去揭露，去探讨，那里是我也不知道答案的地方。
我苦笑，我抬头，望着树叶间洒下斑驳的月光，我长吁一口气，苦笑着，“裴先生，我并不明了后悔的含义，如果你指的是往事有没有令我难堪想重新发生的话，我想说，有很多，我当然宁愿生灵不涂炭，百姓不会流离失所，江山不会风雨飘摇，我可以居一处，安宁到老。可很多事情由不得我是否后悔，我没得选择， 它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气，去努力活着。至于我和高大人的以后，以后太遥远，忽略现在而谈以后，不觉得太奢侈吗？”
我含笑看着他，这番话，我也是头一次梳理，说出来后，自己内心也是清明不少，以后谁能知道呢，就像我不知道深宫几许深，就像我不知道人和人什么时候会离分。
“至少现在，裴先生，我内心却知晓，我和高大人前往晋阳，是我自己的选择， 以后是好是坏，都不会辜负今夕的时光。我不会埋怨，只会感恩，能拥有已经足够，就像你和念儿，至少你们还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念儿姑娘其实是幸福的，她去世的时候，也是无能为力的时候，可她内心是充满爱的，爱一个人总比恨一个人好，至少还有你可想念。所以，就算为了念儿姑娘的心意，你也不应如此悲伤。”
“爱比恨好，珍惜今日的时光。”他退后一步，紧紧握着手中萧，他朝我抱拳，“属下懂了，多谢娘娘，”他一顿，含笑看着我，“多谢夫人指点，方明心下清楚了，这就回去做最后的决定。夫人，告辞。”
他转身离去。我虽不知他到底作何决定，但见他如此神清气爽，想必心中心结已经打开。而原本的我，还有些忐忑如何面对晋阳新的居处，那里有太多我不认识的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好的坏的，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量和心气重新开始，而这一场谈话好像给自己打气，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高欢是我的依仗，可我依旧要独自一人面对风雨。回想往事，那些隐藏在骄傲背后的怯懦和害怕，如今打开心扉后，他们就矗立在心门的背后，拿不掉，我要直直的看着他们，承认他们的存在，然后绕过它们，勇敢的去面对。而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爱着高欢。
“高欢。”我浅浅念着，“你就是我心中的光芒，愿你安好。”我双手合十，一阵风吹过，飘落偏偏繁花。
我默默的许着愿望，看着飘落的花，我心头一松，我回身，迎面看见一双澄澈而黝黑的眼眸，他从上而下，含笑望着我，花瓣不停的飘落，他凝视着我，我凝视着他，那一瞬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低头，一个浅浅的吻落在我的额头。
风悄悄划过耳旁，树梢晃动传来遥远的笑声空气里是满满的清香。天上星星笑弯了眼角。
“我竟是头一次知晓你的心意，”他含笑看着我，“如此情深，高欢何德何能，得你深情如此。”
我不语，只是含笑看着他。
“英娥，高欢此生定不负你。”他抚摸着我的秀发，搂着我的腰，“我们明日就去晋阳，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分开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你说的话，我都相信。”我含羞的仰望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牵起我的手，天上落花纷纷，洋洋洒洒，起风了，我裙角飞扬，我跟随他，看着风中他飞舞的长发，我甜蜜的笑着，心中却是喜悦，又警醒。他是爱我的，而我能做的，就是尽力挽留这份爱。晋阳的府中，还有他的妻子。
萧声响了一夜，在萧声中，我和高欢合寝同眠。隔日一早，马车已经收拾停当，今日我们就出发。
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梳了普通人家妇人的发髻，迈出丞相府，我遥望皇宫的方向，那里放佛依旧能看见琉璃瓦反射的光芒，永宁寺的烟火依旧旺盛。我在心中和那里告别，回首，高欢已经踏上马车，他伸出一只手，我冲他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毅然而然的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那一刻，我心中极度平静，所有的纷乱再见，新的风雨我来了。
出城门的时候，马车停了一下， 高欢示意我掀开帘子，我好奇的掀开了，惊讶的发现在城门站岗的人竟然是裴方明。
“裴先生。”我讶然出声。
他看着我，恭敬的行了军礼，“洛阳西城门武官裴方明，参见丞相大人，参见夫人。请一路好走。”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所以。
他猜中我心思般解释，“回夫人，经夫人指点，属下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属下最遗憾的就是不能陪在念儿和父母身边。属下决意放弃军中的一切，只在这里坐一个小小的守城门的人，念儿的墓就在城门边，属下每日都可以陪念儿说话，晚上回去，家里也有父母可以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饭。属下死而无憾了。”
我一下子红了眼眶，心下感动不已，更是敬佩不已。
“属下多谢高大人，给属下一个职位，可以养活两家父母，请大人和妇人，一路保重。” 他退后两步，跪下，施了大礼。
我回头看着高欢，突然之间泪眼朦胧。
高欢隔着车帘对裴方明道，“裴方明孝顺令人感动，如今驻守京城安，一样都是效忠朝廷。他日，你若是想在重回我手下，自可直接来找我，我高欢记得你了。”
“多谢大人。”他再次叩首，起身后，他手一挥，车驾缓缓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