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罢,在府中闲逛了会,中午小憩片刻,醒来后已过了太阳最热烈的时刻。高欢还要安排京城中的人事,还要和皇上皇后叙别,这一个白天都不在家中。丞相府本就不小,可为了安置兵马,高欢把后院后面那一片房子又改成兵营,数百侍卫营的士兵驻扎此处,高欢,比父亲谨慎多了。
高欢晚饭不回府中,我提前把晚餐吃了,吃了之后,又嫌肚子饱涨,在府内到处走动,也不知是夏日的缘故,心情有些烦躁,时而亢奋,时而低沉,又想哭,又想笑,只好埋怨都是天气的缘故。我看着四四方方的院落,心情憋闷,如今天色向晚,空气虽依旧沉闷,却也比午时好了许多,我看了看墙角的梯子,又看了看飞起的廊角,我突然找到了让自己安静的方法。
我悄悄搬来梯子,爬上房顶,我讨厌四四方方的地方,像极了宣光殿,从宣光殿的房顶看过去视野之内是漫无边际的皇城,四处反射着清冷的光,而我知道,这里不会。爬上屋顶,四下看去,周边的房屋低矮,泛着灰色的光,没有飞入云中的廊角,没有琉璃瓦青色的光芒。白云悠悠,在蓝天下自由自在的漂浮着,太阳最后的光线消失在天的尽头,最后的光线刚好映照出周围房子上袅袅飘起的炊烟。蝉在不停的唱歌,偶尔有燕雀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我似乎可以闻到饭菜的香味,看着西去的方向,那里是晋阳,是家人,是我来时的方向。
悦耳的萧声在耳边响起,是对家的思念,是和家人分别时刻的感伤,听了好久,直到府中挂上红色的灯笼,我才恍然大悟,自己在房顶,那萧声也不是自己的幻想。萧声中透着无尽的思念,从房顶看去,可以看到一个身着盔甲的侍卫独坐树下,旁边,是丞相府的后门。是高欢的人。
萧声悲凉,时而像一个人的哀语,时而像无尽的思念在风中飘,无尽的纷乱。我下了梯子,原本想回屋,可又被萧声吸引,在后院犹豫片刻,我还是推开了小门,往那人的方向走去。走近了,我方才发觉那人竟是我认识之人,“裴方明。”
他看见我,有些慌乱,收起手中萧,我看见他眼角划过的一滴泪。
“参见太后。”他匆促起身,仪态却不失稳重。
“裴先生,我已不是太后,我可以称呼你裴先生么?”
我离他两米的距离,我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低头的瞬间,顺势抹去了脸上的泪,抬头看我的时候,他眼底一片清明,而很快的,那种警惕和讨厌的眼神又从他脸上浮现,“太后喜欢就好,属下无谓什么称呼。”
高欢令丫鬟们称呼我夫人,可我知道按地位来说,我不过是个妾,很快我们就要离开洛阳,去晋阳,新的地方虽然有家人,可再见时,所有的风景都已经改变,离开皇宫的牢笼,去往晋阳府,心中未免忐忑,我不介意裴方明的脸色,此际,我那么需要有个人说说话,“裴先生,咱们几番相遇也算有缘,今日我被你萧声吸引来此,想来打扰了先生雅兴,还望先生见谅。”
我浅浅施礼。
他伸手示意,“娘娘客气了。”
我笑笑,他若是当我是太后,我便以太后的称呼和他交谈好了,我叹口气,“先生萧声哀切,欲语还休,似是心中有心事,本宫不日将离开洛阳,心中也是惆怅万分,对这萧声很是有感触,不知先生心中所思,是否也是离别之情。”
他冷淡而鄙视的看我一眼,眼神中有刻意的距离,“回娘娘,娘娘地位高贵,所思所想,又岂是我辈可比的。”
我一愣,突然想起当日在宫中,他对我也是多有怨怼,语言虽恭敬,可神态确对我满满的恶意。
我有些不知所措,对我有恶意,也只能来自对家里的男人们有恶意,想来他的伤心事和父亲有关,我浅笑,“裴大人,英娥久居深宫,从未见过大人,大人屡次对英娥有恶意,英娥不得其解,只不过英娥知晓,男人战场失意,官场不顺,就算有身不由已的原因,可也只能埋怨天时地利皆不在,又岂能怪罪于女子。”
他颇为恼怒,瞪了我一眼,“娘娘不愧是尔朱氏人,一句话,就把致黎民百姓于水火的原因推的一干二净。”他气愤的看着我,紧握着手中萧,脸色羞愤,偏向一边。
“不然大人以为如何?”我声调也提高了几分。
“哼,”他一甩袖子,“元氏处理朝政不当,致天下百姓于水火,原以为尔朱荣会是英雄,救天下于危亡,却没想也不过是豺狼一族,比起元氏的凶狠有过之而无不及,胸怀之间并无百姓,眼里只有无尽的欲望与权势,这样的人,幸亏老天有眼,让他早日见了阎王。”
我有些恼怒,“怪不得裴先生只是一个武官,因为先生只会埋怨世道的不公,先生在这里自怜自伤,为何不在战场奋勇杀敌,凭自己的军功建功立业,荣耀故里,我尔朱氏,杀人无数,致生灵涂炭,可皇室呢,再往前,元氏的祖先不也是马背上打下这江山么?先生处处针对尔朱,不觉得对我们很不公平吗?”
“公平?请问娘娘,这天下有绝对的公平吗?难道说,因为不聪明就该去死吗?难道说,就因为眷恋故土,就在洛阳的大街上被马匹生生踩踏而死,难道说就因为没有能力,就活该过着屈辱的生活么?娘娘说公平的意思,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因为你出身高门,所以合该有人伺候,因为娘娘是皇后是太后,所以为了这权势就要去勾心斗角的活着,娘娘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可那些单纯的,只想平淡的和一人相守的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有自己的公平呢?”他看着我,眼里有冰冷的寒意。
我绞着手,原本只是被他的萧声吸引而来,如今却被他说的不知如何以对,我自知父亲在位的这些年,天下大乱,可天下大乱又不是父亲一人所为,被他说的恼怒,我回嘴,“这天下乱了,又岂是父亲一人的缘故,那魏朝的皇帝们,胡太后又何曾好好守护自己的江山。朝代更迭,本来就是如此,只能怨天,又怎能怪人。”
“哈哈,哈哈,” 他冷笑几声,转而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裴方明还真是可笑,原以为男儿保家卫国,护百姓安宁,却原来,我只是你们手中的棋子,你们夺天下,只是为了权势么?根本不顾他人的妻离子散,父母花甲。”
我心中有些混乱,我能感触到他心中大片的悲伤,想来他的悲伤必定和战争和父亲有关,只是我无能为力,我认命又不认命,我认命,是因为我知道,有些事,真的任凭你用尽力气,就是无能为力,而不努力,却连一丝希望都没有。
我施礼,哪怕心中在尴尬,我面上依旧浅笑着,“裴先生,我和你并不相识,你却把对战争的怒火,自己的不幸都推到我的身上,那么你又何曾了解我,你又知晓我从鬼门关走了几回,你只看到我的荣耀,却可看到我为此付出的辛苦,我也曾被人陷害,几次生不如死,这心里的痛,和百姓们失去家人的苦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的家人如今依旧在这乱世上战斗着,流血着,我也是苟且偷生的活在这世上,我努力的活着,我去适应这个世界,而你,你是个懦夫,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丞相如今最大的对手就是尔朱兆,娘娘说苟且偷生,可我看娘娘在丞相府活的好不快乐。”他鄙视的看我一眼。
“高大人是我此生所爱,尔朱兆是我的家人,家人和爱人好似是左手右手,我谁也离不开,一只手打另一只手,我都会疼,只是世事就是如此,没得选择的时候,忍着痛也要断了腕,而我的选择,就是丞相大人,选择了,就算路在辛苦,我尔朱英娥也不会叫苦。”
他不由得动容,他正眼看我一眼,眼神中有了一丝敬佩的神色,“若是大人或者尔朱兆有一方死亡,娘娘该如何自处?”
“以后太过缥缈,有今天没明天的,不如好好过好当下,高大人对我情深义重,在他身边我的每天都很重要,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可爱情和亲情却是自己选择的。” 我脸色缓和,说出心中所想,“我也曾想过,这场战争,若是高大人败,我必定随他而去,若是家人死了,我会为他披麻戴孝,高大人答应我,他会放过我的家人。这于我,已经足够感恩戴德。高大人,对我很重要。我不想离我重要的人太远。”
他叹口气,颓然的坐在地上,突然泪流满面,“重要的人,念儿,念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他抚摸着萧上的荷包,我见绣线精致,必是女孩子之物。
我有些手足无措,自觉自己打扰了他人的安宁,我转身离去,他却突然开口,“娘娘,可否听裴某人说说心事?”
我回头,他正举起手中萧,袅袅萧声传来,一阵悲过一阵,带着无尽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