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心情是挣脱束缚的放松；遇到高欢，心情是喜悦甜蜜后的安定。可我，自始至终并不曾激动，心情并不曾大起大落过。我以为那是岁月的磨砺，终究让人变得沉稳，变得老练，变得不再轻易把喜怒付诸人前，我以为泪水只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安静的释放。
大丞相府的下人们在收拾出发的行囊。而我和高欢一起去永宁寺和死去的孩子告别。空冢，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的时候，就会令人格外流连忘返，如今的我，要和孩子告别。
六月的洛阳，鲜花盛放，我抱了一大束花，选了精致的碗筷，放在 孩子的墓前，又焚烧了些纸钱，火光跳动中，突然难以自制的悲哀，我蹲在地上，抱住双膝，默默的落泪，泪水汹涌，高欢蹲在我身前，他抱住我，双手围绕我身后，他轻声说，“想哭就大声哭吧。”
我依旧默不作声的哭泣，偶尔抽搐，泪水越发放肆，我抓住高欢身前的衣服，“这是我们的孩子，你都没见到他，他都没有名字。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着小小的墓碑，如刀剜心，刺痛阵阵。我倒在高欢的怀中。
回去的马车中，我勉力睁着双眼，靠在高欢的怀中，望着永宁寺的方向，永宁寺香火旺盛，从远处看去，可见余烟飘飘。最高处的佛塔塔尖闪闪发光，可再亮的光芒，依旧消失在无尽的蓝色天空中。我的心也跟着空虚了，手心突然一紧，高欢握住我的手，在耳侧轻声说，“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手指一根一根从他的指尖穿过，我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会给你安定，给你全心全意的爱。现在，睡吧，我会看着你，有我在，你会一直安宁。”高欢醇厚而细腻的嗓音如有魔力般，听了他的话，我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就睡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丞相府我居住的屋内。服侍我的丫鬟告诉我，高欢抱着我下了马车，又抱着我回了屋，还叮嘱所有下人不许打扰我休息。
我笑了笑，离开和分别的愁绪淡了一些，我看向镜中的自己，睡了一觉，神色比起早上已好了很多，只是眼睛依旧红肿。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看着外面的天空，天色不早了。
“回夫人，申时了。”
如此算来，我睡了有两个时辰。
“大人呢？”
“启禀夫人，大人旧交前来，正在堂前叙旧。”
“哦？”我点点头，我们马上要离开洛阳，叙旧之类的事本就免不了，“不知这次来的是谁？”我好奇的问了句。
丫鬟想了想，告诉我，“对方自称是宇文泰，我看丞相见到他很是高兴。”
“是他？”我轻垂了睫毛，脑中蓦然晃过宣光殿的那一幕，我抚摸着手中的珠钗，想起初遇时他眼神的坚毅和孤傲，他竟然来找高欢，不知怎的，我心中突然一沉。
“他们聊了多久了？”
“回夫人，他们聊了不到半个时辰，听丞相说，他留宇文大人在府中吃晚饭，丞相还说，夫人醒来后，如果愿意，夫人可愿同他们一起就餐。”
我心中一暖，他知晓我今日心情不好，连吃饭都征求我的意见。可惜，高欢并不知晓宇文泰对我的心思，就算经历这么多变故，宇文泰也许变了，他对我也许早没了当年的心思，可我，依旧不想节外生枝，错过的人，就一直错过吧。
“你回禀丞相，就说我不舒服，晚上在屋里吃就好。”我琢磨一番，高欢那话虽是有照顾我之意，可他终究是丞相，关心的话我也不能真真就当了真，若是不认识的人来了，我去不去皆可，宇文泰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我也知晓宇文泰和高欢的交情不浅，可无论如何，宇文泰我是不能见的。
“是。”丫鬟点了点头，她和门外另个丫鬟点点头，对我道，“娘娘，沐浴的水已经准备好，洛阳天气炎热，奴婢想着您午睡后会疲惫，不如泡澡解解乏？”
高欢手下的人做事规规矩矩，会看人眼色，应对的言辞也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勉强，又令人觉得贴心无比，听完她说的话，我心有所动，洛阳的六月已经如此炎热，怕是之后夏日会更加热，我大睡一场后，起来后身上有些燥热，就依她所言前去沐浴。
泡澡后，穿好衣衫，推开房门的一刹，我就看见高欢的脸，在烟灰色的夜幕下，他的脸充满了惊艳之情，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看的我羞红了脸。
他上前来，挽住我的手，凑在我耳边轻声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他一句情话暖了心，我轻笑，羞红了脸。
“吃饭去吧。”他牵着我的手，自从入了丞相府，我们一直分房而睡，我心知他并不是在意我曾经太后的身份，更不是在意天下人的看法，只是我们之间，好似还有一层隔阂，那层隔阂是元子攸，是尔朱家人的血，他虽曾说过会放过尔朱家的人，可我们并未对此深谈过，甚至，我们竭力避免去谈到此事。
因为我们都心知，战事，最是变化莫测，无法预料。而流血，又是战争无法避免的事。他知道，我若是知晓家人受苦必定心疼；我亦然知晓，打败尔朱家的人，是他不得不走的路。这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命运。
可是他，却又总是光明正大的牵着我的手。
夜色中，站立他身后，跟着他的牵引，往前厅走去，他的背影，成为夕阳下最好看的一抹轮廓，成为以后漫长时光里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到了前厅，我才想起宇文泰还在，惊觉之下，赶忙停住了。高欢回身看着我，关切的问，“怎么了？可还有不舒服。”
幸好夜色越来越浓，他看不到我脸上的为难，我犹疑的说道，“听闻宇文泰将军来了，只是我这身衣裳，是否太随意了，怕丢了丞相脸面，再说，如今我一介庶民，不知如何应对。”
他温柔一笑，“宇文泰已经走了，今晚，我只想和你共进晚餐，不知可否赏脸。”我心下一松，点点头，“民女的荣幸。”
此际天色依旧亮，可阳光已不如正午时分那么耀眼，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的撒入室内，一地金黄。落座没多久，主菜还未端上，日光突然一偏，从金黄变成紫黄。这是出宫后，我们两人第一次单独聚餐。
我看着端上来的菜品，清蒸豆腐，清蒸鱼，以及一盘清淡的水煮茼蒿。然后两碗米饭。我欣欣然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高欢的碗中。见他看我，我冲他一笑。
“下午看着心情好多了，英娥，这饭菜比不得宫里，你可吃得惯？”他看了碗里的鱼肉一眼，淡淡一笑。
“如今百姓深处水火之中，多少人连顿饭都吃不饱，我尚且有饭可吃，已是感激不尽。再说，大人身为大丞相，以身作则，朴素生活，是百官的表率，若是为官人人如此，这元氏的江山也不会轻易崩塌，百姓的日子也不会那么苦。”我崇敬的看着他，只有他，能有如此魅力让我心悦诚服。
他轻笑，也夹了一点菜放入我的碗中，“你看你，睡了一觉好多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劳心劳力了，你啊，就好好享受清净的时光吧。”
“多谢你。”看着他的侧影，心中对孩子的思念冲淡了一些，那些沉重又重新缩回内心某个角落，而明亮的那一面逐渐浮起，他望向我，我们相视一笑。仿似苦难的往日时光，从这一笑中，烟消云散后迎来了美好的生活。 不管那会不会成真，至少此刻，我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笑了笑，又为我夹了一筷子的菜，“你多吃点，养养身子。”
突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就是我在你的身边，可以闻到你身上的气息，可以听到你一进一出的呼吸，可以看到你的唇角在动，可以看到眼睛上的睫毛一上一下的跳动。阳光从紫黄变成紫红，一点点的加深，为周围的一切晕染上朦胧的色彩。我们一点点的吃着，谁也不说话，我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轻轻摇动的声音，我可以感知到蝉鸣时候翅膀的颤动，我可以感受到白云在蓝天上轻轻的飘过，我可以感受到水从山间缓缓流过，一切是那么的安适，那么的和祥，每一个有灵的生物都在他应当在的地方，就像此际，我在你的身畔。
吃完饭，他送我回房，这一次，他没有离开，我先行踏入房内，他随后，我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尚不及回头，腰间就被一双手轻轻围绕，他在闻我发间的味道，“真香。”他低喃。
他的头埋在我的发间，呼吸在我的耳侧，我感受到他鼻尖的温热。 “我们，是时候要个孩子了。”他在耳边轻声说，语声充满诱惑。我眼神放大，瞬间感觉身子一轻，他把我横空抱起，我望着他的下巴，心中虽然百感交集，身子却并不反对他的亲热。他不看我，只是一步步往床前走去。我凝望他的下巴，从下方往上看去，他眼眸沉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他的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挺起胸膛，笑着和我说，“从今天开始，我高欢正式宣布，你是我的妻。”我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手指画着圈，听他说起妻，手指不由的停了动作，我说，“从今开始，我尔朱英娥也宣布，你是我唯一的相公，此生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愿意这一刹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