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递过拜帖。不出所料,被府中人拒绝,马车停在路上,我令下人半个时辰递一次拜帖,直到他们接了为止。如是三个来回,终于有小厮出门禀告,说是三叔请我入府。
三叔是我的叔父,父亲那一辈,他排名第三,是以我称呼他为三叔。三叔是在尔朱府的主殿见我的,这里往日都是会客的所在,我不以为意。
入了殿,三叔已经坐于堂上,脸色凝重。我入了屋,双膝跪地,声音平稳,我缓缓道,“侄女尔朱英娥拜见三叔。”
“哼,不敢。”他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手中的手杖重重的敲打着地面。
我不以为意,抬起身子,依旧跪在地上。“三叔,英娥如今既不是皇后身份,亦不是太后身份,不过是一个贬黜后的庶民,流落家乡,想见亲人一面。三叔可好?”
“哼,”三叔又是一声冷哼,“娘娘如今是丞相夫人,托夫人的福,老朽命还在。”他偏过头,不看我。
我苦笑,“三叔,尔朱府的人在,和我无关,和高大人无关,本来战事就不应涉及亲人,高大人也是做了他应该做的。”
“胡说。”三叔又重重的敲了敲他的手杖,他猛烈咳嗽起来,“战事无关亲人,你就是因为如此,才厚脸皮嫁给尔朱家的仇人么?那个高欢,是阿兆的敌人,就是他,逼得阿兆离开晋阳,就是他,让我们尔朱府沦落到如此境地。”
我跪着,低头不语,一时半刻,怕是家人也不会理解,而我,他们愿意骂也好,打也好,至少说明他们还认可我,这就足够,足够到来日方长。
“阿姐,阿姐。”欢乐的吼叫声从门口传来。
除了我们家的小豹子文畅和文略,还能有谁,我回过身,两个身影闯进我的视野,两个弟弟,高高瘦瘦的,净白的脸,爽朗的笑容,他们看见我,不由分说也跪在地上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文畅,文略。”我亦激动的抱着他们,眼角泛起泪花,能见到他们,我实在太开心了。我们拥抱了一会,三叔一直安静着。
等回过神来,我打量着文畅、文略,他们身上的衣着虽合身,却明显旧衣改做的,身上也是清瘦无比,我心疼不已。
我回过身来,“三叔,府中情形可是不好?”
“我们尔朱族,有的是自己的骨气,绝不会和敌人乞讨,就算饿死了,也要站着死。”他怒气冲冲的瞪着我,“不知高夫人还有别的吩咐没有,若是没有,老朽要送客了。”
“阿叔,姐姐好多年没回来了,咱们留她过夜好不好。”文畅、文略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听三叔要赶我走,立马急了,为我求情。
“孽障。”三叔怒喝一声,“你们两也要做尔朱家的败类吗?大丈夫要有气节,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们两要记着,绝对不可以和自己的敌人来往。”
文畅、文略被训斥的战战兢兢,只是又递了个舍不得我走的眼神给我。
“三叔。”我规规矩矩的跪好,叩首三次,我正襟跪好,严肃而凝重的望向三叔,“三叔,可否给小娥个机会,容小娥解释下,小娥从来没有背叛过尔朱家。”
“哼,”三叔不屑而不信任的看着我,“若是你没有背叛尔朱家,就请你回头,回到高欢的身边,杀了他。”
“三叔。”我字斟句酌,“三叔,请你放心,英娥终身也不会忘记自己姓尔朱,这一点,请您放心,英娥绝对不会背叛尔朱家。”
“那就杀了他。”三叔的眼神很是决绝,透着不甘和毒辣。
我不屈服的盯着他的眼神,镇定而自信,镇定是因为我知晓他不会对我完全的舍弃亲情,自信是因为我心中的想法早是经过千重思虑,业已成熟,不会变更,“英娥绝不会做伤害高大人之事。”
“那你滚。”听闻我的话,三叔脸色一变,手中的茶杯朝我砸了过来。我不躲闪,任由浸泡后的茶叶洒满一身。
“滚,既然你一意孤行,委身于敌人羽翼下苟且偷生,老朽无话可说。就当尔朱家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子。”三叔怒火冲天,指示下人把我拖出去。
“三叔,请听我把话说完。”急切下,我跪着前行一步,匍匐于地上,“惹三叔不高兴,是英娥的错,三叔要打要罚,英娥甘愿承受,只是请三叔听英娥把话说完。”
“三叔叔,求你了, 请你听姐姐把话说完吧。”文畅、文略同时为我求情。
三叔冷哼一声,狠狠的盯着我,“好,老朽就给你这个机会,你说吧。”
我再次拜谢,我把宫中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番,大致的叙说自己并不得元栩和元子攸欢心,辜负了尔朱家对自己的期望,我道,“英娥和高大人是真心相爱,相爱是没有错的。而对于战事,”我顿了顿,“一边是自己的表哥, 一边是自己的爱人,英娥内心也很是煎熬。可是英娥自问,英娥待在尔朱家,表哥就能赢吗?英娥呆在高府,英娥自己也不知道高大人以后会如何,更不知晓自己的以后是喜是悲。英娥的存在,于战事影响不大啊。”
“不要脸。你可知,这是脸面的问题,尔朱家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能呆在敌人家。”
“那家父令我呆在洛阳,内心难道是把皇室当做朋友么?如果是,又岂会和元子攸厮杀了那么久。”我有些不忿,“我不过是尔朱家的棋子,尔朱家的男人们无能,在战场上杀敌无力,又岂能把战事失利的原因归罪于我的身上。”
“那你也是尔朱家的人。”三叔吼得声嘶力竭。
我平静下来,“三叔,英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尔朱家的人,表哥兵败也好,胜利也罢,我此生都只爱高大人一人,我此生都是尔朱家的尔朱英娥。我此来,是想告诉叔父们,请叔父们原谅,英娥爱高大人,和战事无关,和尔朱家的荣耀无关。关于战事,英娥无能为力,上了战场,如何杀敌是双方将领的事,英娥并不知晓这场战事谁胜谁负,请长辈们原谅,英娥这次选择独善其身,不再做棋子。”我一口气说完,心情畅快。
我郑重其事的叩首。弟弟们拉着我的袖子。
三叔气呼呼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不停的敲着手杖,“英娥啊英娥,亏你是我们尔朱家第一美人,出去这些年,不仅没为尔朱家争得荣耀,倒是成了天下的笑柄,我们尔朱家对你不好么,从皇后到太后,你说说,尔朱家的男人拼死拼活,扶持你上了高位,可你呢,竟是如此恩将仇报。”
我一愣,胸中有酸楚的水在汹涌,我忍住了,我不要再做棋子,我再次拜匐于地上叩首,“三叔,是英娥能力不够,不可以为尔朱家争得荣耀,请三叔宽恕,还请三叔扶持其它女子为尔朱家争得荣耀吧。”
我这话说的够硬,尔朱蓉儿还在洛阳,尔朱家的女眷很多,我不要在成为尔朱家的棋子,往事片段出现,想起那些往事,这些尔朱家的长老们怕是不知道,最不能打动我的,就是荣耀。甚至听闻这两个字眼,我都会激起反感之情。我不说表哥和叔父尔朱世隆的计谋,已经给了尔朱家好大的面子,我担心尔朱家的猜疑会带来新一轮内斗,就算他和高大人开战,我也不愿此事扰乱了他的心神。
就让这场战事,公平一点,至少于我是如此吧。
“你!”三叔叹息一声,“夫人今日来就是为了说此事吗?如果是的话,老朽已经听完了,夫人可以离去了。”
“英娥,可否见见府中其他亲人,好些年没见,英娥很是想念。”
“是啊是啊,三叔,我们也想和姐姐叙旧。”文畅、文略跪在地上,求着三叔。
三叔不为所动,他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可以看见手中的青筋暴动,他闭着眼睛,抬了抬手,嘴里吐出两个字,“送客。”决绝不容情。
文畅、文略不情愿的看着我,眼中都是不舍得,“三叔。”
我看着文畅、文略,摇摇头,三叔能听我说这么多,已是不易,我也不指望他立马接受我,而我知道,这番话说出去,在局势面前,人不会不变,就像那些诚服于胡太后,又跟随了元子攸,又投靠了父亲,最后又效忠表哥的人一样,人,都是会变的。权势和荣耀,最是不坚定的玩意。而面子,却需要时间打消。叔父需要时间,我给他,更何况局势并不明朗。
“今日能见到三叔,文畅和文略,英娥已经很是开心了。只是英娥是孤身来的晋阳,身边并无一物,是以没有带礼物给族人们,还请三叔和叔叔婶婶们说声抱歉。英娥告退。”
我起身,再次看了一眼三叔,文畅、文略不舍的看着我,眼泛泪花,我施礼,示意他两留在此处。我往外走去,文畅一直跟在我身侧,我悄声和文畅说,“文畅你稍安勿躁,切勿轻举妄动。”他含泪点点头。
出了府邸,我抬头望着门匾上大大的尔朱二字,在阳光中闪烁着光芒,只是这牌匾有些破败了,也许尔朱家的荣耀真的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