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芍药居,远远的已经看见园中挺拔的身影,见我回来,高欢迎上前来,“可好?听闻那些礼物你没要?”
“参见大人。”园中众人都在,我对他自是以礼仪相见,我擦拭了脸上的汗,“正午炎热,大人还请屋内坐。”
进了屋,高欢自行倒了一杯凉茶,转身放入我手上,我抬头看他,他唇间含笑,眼神饱含关切,他又吩咐莲儿,“准备几个菜,夫人一天未曾进食了。”
我捧着手中凉茶,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看着高欢为我忙里忙外,心下感动,可又打定了主意。
莲儿出去后,他轻拂我眉间的汗,语声关切,“累了吧,吃完饭在泡个澡,好好休息休息,任何事都不用放在心上,有我在。”
我捧着手中茶,心中思绪翻涌,我低垂了头,一声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扶我在椅上坐了,握着我的手,“我听侍卫说了,你受委屈了。都是我,改日我亲自登门和尔朱长老解释。”
“不必。”我阻止他,脸色有些尴尬,一丝仓皇从心底一闪而过,“阿欢,不要。”
他莫名的看着我。
我摇头,“这是我和家里人的事情,我想自己解决,请你不要插手。”我凝视他的眼睛,内心决绝而勇敢,我大声告诉高欢,“答应我,你一定不要插手。”
他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他笑了笑,“你呀,这倔脾气。”我也笑了,“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傻瓜。”他手指微屈,轻轻弹在我脑门上,我哎呦一声,闭上眼,笑闹着躲开,我用手推他,他握着我的手,我停了躲闪,抬眼看他。他看着我,“英娥,我就喜欢看你笑的样子,真好看。”我羞红了脸。
莲儿推门入内,手上端着饭菜,我赶紧松开握住高欢的手,正襟危坐,菜放好,我先夹了一大筷子放进高欢的碗中,“大人公务繁忙,要多吃些,补补身子才是。”
“你也是。”他又夹了一筷子给我。
莲儿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厨房还有些菜正在做着,奴婢再去取。”说完,匆忙告退。
我是有些饿了,忍不住扒拉几口,吃了几口饭菜,有些力气,方才想起礼物的事。我放下筷子,“阿欢,你的礼物都很好,都是尔朱家需要的,只是现在,我还不打算给他们。就算现在给他们,怕是他们也不会收。尔朱府的日子如今确实有些艰难,却还是可以勉力支撑。我们尔朱家的人,荣耀高于一切。是不会随意接受其他人的施舍的,更何况。”我住了嘴,笑了笑,“还请你见谅,我们尔朱家还有些私人事需要解决。”
“施舍?”他眼睛一闪而过一丝受伤。
我心知自己话重了,我握住他的手,撅起嘴,我和他撒娇,“阿欢,你的心意小娥都懂。而且万分感激。只是如今战局还在僵持,大家各自为营,尔朱府的人若是接受了你的礼物,他们会于心不安,就算这场战争是大人赢了,我的家人们也会一直不认可我,不认可大人。可我希望,他们可以接受你,就算是战争本身是壮烈的,可我希望战争的结局是平和的。阿欢,请你给我的家人们一个良心能安的机会,好么?”
他爽朗的大笑,看我的眼神有着赞叹,“小娥,能把局势看的这么清,然后做事又尺度分明,处处顾虑着对方的心情,又坚持自己的立场,真是让我对你不得不另眼相看。”
“多谢阿欢你的理解。”我为他杯中倒入凉酒,“那我们现在开始,就只谈风月,无关战事吧,请。”我们碰杯,欣然一笑,饮尽杯中酒。
自那日过后,我虽心中对家人有着深深的思念,却抑制了自己想去看望家人的心情。有些爱恨,只能用时间去平复。我在等,等他们的倔强和高傲在贫困的煎熬中降低标准,只有生存受到打击,人才会换个角度看问题,选择生也好,死也罢,都会觉得不再轰烈,那只是人的一个选择,不得不面对的抉择。
尔朱家的理想和抱负,若是没有能力的支撑,又看不清事实,总会撞得头破血流。可人都有坚持梦想的权利,我不能也无能为力去打破,就算选择是错的,适合自己就好。我深知对于尔朱府的其他人而言,他们对表哥存着希望,存着他能光复父亲在世时的荣耀。为了这份荣耀,他们努力去维持着自尊和高傲。
这种心情我太懂了。就像我被胡太后送去做尼姑,就像我被元子攸打入冷宫,被淹没的时候,心中总是存着一根救命稻草,非得那根稻草死了,自己才会任命,才会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问题。
我命人盯着尔朱府,有风吹草动就告知于我。尔朱府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表哥退守了容秀川之北。父亲在世时,曾说表哥,“虽有谋略,却无将才,领兵三千胜过领兵十万。”表哥好猜疑,这一点倒是和父亲很像,可是他却不如父亲那样会打仗。
我却不能说尔朱家必败,因为那是家人,我只能沉默,再沉默,沉默到自己好像一粒尘埃,不曾存在。
好在,尔朱家的日子,可以勉力维持。父亲在世时,搜刮的珠宝被府中人拿出变卖,因为我提前打了招呼的缘故,那些珠宝,就以尔朱家觉得可喜的价格买入。
我有时候想着送些布匹和粮食过去,又忍住了。
日子逐渐入了秋,银杏树叶子发了黄,风一吹翩然落下,煞是好看。我怀孕了,高欢很是欢喜,我也很是开心。 而高府中,喜上加喜的是大夫人娄昭君也怀孕了。
去她的殿中小坐,我们成了互有戒心,却又谈笑甚欢的姐妹,我们彼此的一部分保留着,另一部分警惕的收藏着。能宣之于口的,就不是秘密,秘密,是自己独有的。这是我在洛阳学到的教训。
我和娄昭君在外人看来无话不谈,我们谈小时候的事情,谈刺绣,谈晋阳的风土人情,谈府中新来的厨子做的饭菜是多么美味。可我们都巧妙的避开了,我们是如何和高欢相遇,我们谈将来,谈两个孩子降生府中会是多么的热闹。
高澄和高洋去了邺城,由师傅带着学习。高洋的模样在我心中逐渐模糊,因为这次的怀孕孕吐的反应格外强烈。我和娄昭君只是欢聚了不到一个月的时光,我就因为反应过大一直留在了芍药居。
高欢治府很严,这一点从大夫的看病抓药中都能看出,所有药方子药渣都留存下来,莲儿办这事很是妥当。我只是看了个过程,心中就对大夫很是放心。不用担忧宫中那些手段,我放下心来,安心待产。
高欢很忙,非常忙。听闻高欢攻克了殷州,而表哥和尔朱仲远、尔朱度律驻守阳平。北方的冬,寒冷无比,今年雪又格外的大,入了冬,大雪一场接一场,战事越往北推进越难。于是,明面上,战事暂停,各自修整。
接近年关的时候,高欢终于闲了下来,闲暇之余便来芍药居陪我。高欢不似元栩独宠一人,他的气场强大到,不需要我动用心机,说些小聪明话,比如推他去见娄昭君。
他处事极为平衡,老练到不可思议,我无需多言,无需吃醋,无需嫉妒,他把一切处理的极为妥当,有那么一刹我觉得不真实,也会暗自想,自己就是他养在府中的一枝花,我正在被他按照自己的心意修剪着。而保持自己心理独立的唯一方式就是沉默和接受。
不说话,照着做,除了是对规矩的认可,也是一种不接受的表达方式。不起正面冲突。未看清局势前,不要擅自说。
嚷嚷的最厉害的人越是挨揍越多,挨揍越多,收到的教育越多,慢慢的没了反抗之心,成了温水里煮熟的青蛙。
我默默的接受着高欢的好,感恩着他的好,又不放弃观察尔朱府的动向。我一直看着晋阳城尔朱府的动向,时不时关注战事。我忘记了,另一个方向,那座巍峨的城墙下,还有着另一个尔朱家的人,尔朱蓉儿。
高欢的长女和元修成婚后,蓉儿一直住在洛阳。高欢只说会善待于她,我惦念着离开洛阳,心情复杂竟是无暇去关注她。彼时和现在,我对表哥都没有太多的喜爱,是以对蓉儿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日,府中人窃窃私语,我当即问出了缘由,原来就在一个时辰前,当朝皇帝元修下了圣旨,赐前朝皇后尔朱蓉儿为高欢的妾。听闻消息后,我倒退一步,手指牢牢的握住椅背,这是对尔朱家的侮辱,这是对高欢的侮辱。这是赤裸裸的讽刺,以及挑拨。
我去见高欢。
主殿,高欢一身官袍,我见他身前明晃晃的纸。
“大人?”我不能替高欢做决断,甚至我也不知如何做决断,只是我心中很是压抑,“大人想如何应对。”见到高欢的那一刻,我冷静下来。
高欢眉头紧皱,合上手上的圣旨,“以礼待之。”他低头,五指分开,牢牢的按在圣旨上。我盯着他低垂的头,我叹口气,“皇上真是欺人太甚。”
他猛然抬头,看着我的目光坚定无比,他已经做好决定,“即是圣旨,高欢必然遵从。我会令昭君为她安排居处。她后日就会抵达,到时候你和她多走动走动。”
“是。”我颔首。
不在言语,我已经分不清我来找高欢是觉得被侮辱,还是心有嫉妒,但是总之,在皇权面前,我只能忍,无论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