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
七月的晋阳,芍药居中的芍药已经谢幕,此时粉色玫瑰登场,我不喜欢红色的玫瑰,觉得太艳俗,却独爱粉色玫瑰,觉得那是一抹独特的温柔。七月的天空很蓝,在蓝天的映衬下,玫瑰的粉带了一点白,是那种淡淡的粉,特别纯净。
腹中的孩子偶尔有胎动,我时不时和孩子说说话。府外的事情我不是不知晓,只是刻意从思想中抹去对府外事的担忧。我只想活在这片小小的空间,然后假装一切都好。我唯一吩咐下去的,就是令莲儿安排每十天就买些晋阳市集上的糕点,给蓉儿送去。蓉儿照单全收,只是依旧不肯见我一面,我只得作罢。
那一日,从起床起,一切都格外的美好,天格外的蓝,院中飘满了玫瑰的花香,丫鬟走路时的裙摆飘动的格外好看,我有些恍然,这一幕我见过,就在此刻我清晰的想起了往事,就在洛阳城,就在特别美好的午后,变天了。我今日想起往日,突然想起,原来佛祖给每一个人的美好都是定量的,到了一定的时刻,就要迎接悲伤。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思考,就见高欢匆匆向我走来,他身上的战袍还没有脱下,他一脸的喜悦,带着那么一点遗憾,那一霎,不待他开口,我已经明了。
我扶着桌子缓缓坐下。风,就是从那一刻停止;云,就是从那一刻遮住了太阳。他坐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一脸的兴奋,却强自掩饰着,“英娥,对不起,我没拦住,等我发现的时候,尔朱兆已经杀了自己的马匹,然后在一棵树上自尽而亡。我已经收拾了他的尸首,送回尔朱府埋葬。钱方面,我已经令人送了过去。你不要担心。”
事情终于有个结局了,本就该有结局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我却没有笑的力量,更没有哭的力气。我哭什么,我是高欢的人;我笑什么,那是我的表哥。
我呆呆的坐着,高欢在我耳边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我早知道会有一个结局的,我早知道的不是吗?可为什么结局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痛苦,难以接受呢?我就喜欢混沌,然后逃避世事吗?
我必须做出选择啊。我必须冷静,去接受事实。我握住高欢的手,用力握住,很大的力气,我听不进他说什么,我手不停的抖动。
良久,我不停的告诫自己,必须做出选择,必须接受这个结果,这个已成事实的结果。又是一刹那,突然之间就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我大串的泪珠滑落,片刻之间就打湿了衣襟,我握着高欢的手,“都结束了,结束了就好。对不起,但是很感谢。” 我颇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对不起,是要和表哥说我没有为他摇旗呐喊,又或者和高欢说,我为他敌人而哭。
好在,他明了,他轻抚我的头,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我懂,我懂,娥儿,你难受,就大声哭吧。这一次,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忍不住,终是伏在他肩上,大哭一番。
哭罢,他带我去园中走,我知他还有话要说,“英娥,尔朱兆的后事我令奚泪去办了,令他给尔朱府送了五百两黄金,另外,尔朱天光兵败被杀,他的尸首不日也将送回尔朱府。尔朱氏手下的兵马,我已安排他们到不同的方向前去耕地,只是,蓉儿那边,我不知道……”
我叹口气,“她一定会非常难过,只是晚痛不如早痛。”我抬头看着高欢,“阿欢,请你派人送蓉儿回府,去见她父亲最后一面吧。”
“好。”高欢一口应承,他又担忧的看着我,“那你呢。”
我摇摇头,“我不去。”我看着前方,雀跃鸟鸣,我微微一笑,“就让他们恨着我吧,这样他们才会团结一致的活下去。不是吗?”我回头看着高欢,“这样对他们,对我,都好,你说呢?”
高欢一脸的心疼,脸色略有不满,“可是娥儿,我不想你受委屈。”
“我没有觉得委屈,”我拉着高欢的衣袖,“这些是我应该承受的,我做出了选择,就应该承担这样的后果。我不曾后悔,所以,你也不要给我安慰。好不好。”
他犹豫片刻,点点头,“那我即刻就派人送蓉儿回尔朱府,我会派人照顾她,不会让她出危险的。”
“恩。”我点点头,“蓉儿她心思敏感,可做事还是有主见的,你不要为难她。”
“放心吧。”高欢扶住我肩,“我明白,她性子倔强,又极为敏感,我送她回尔朱府,会派人暗中行事,既不打扰她,又暗中保护她。”
“你真心细。”我心下极为感动,“阿欢,太谢谢你了。”我犹豫片刻,又道,“还是我来和蓉儿说此事吧。”
“再有一个月你就临盆了,你就不要和蓉儿接触了,以免被她刺激。伤了腹中胎儿。”高欢不待我说完,立马打断我。
我一愣,心中有些怪异,“你怎么知道她会刺激我?”
他一笑,“娥儿,这里是丞相府,自然到处都是我的人。只是我并没有派人偷听你和任何人的对话,可是发生在外的事情,大家都看得见,我自然也会知道的。”
我有些委屈,“既然知道,怎么不来保护我。”我脱口而出的埋怨,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果然有些讶异,他勉强解释着,“昭君毕竟是……”
我瞬间明了,我介意他监视一事,他却马上想到娄昭君,他在意她呢。
我立马挽回,解释心中真正的想法,“和她无关,我是说,这么些日子,你能知晓我的行踪,我却不知道你的,这样不公平,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强迫自己想,天下太平,一切都好,我明知事情总会有结束,可我却不能想。”
他脸色缓和,神情很是抱歉,“对不起英娥,你想的,我也知道,我也很怕面对,我也很忐忑,你不知道,前几个月战事打到并州,离晋阳只有数百公里之遥,我很担心,担心给你的承诺不能实现,担心你会再次受伤。那个时候,我很担心我的承诺不能实现,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见他脸上如此急切,我心中释怀,“阿欢,还是我不好,我不该东想西想,对不住,这些时日我压力太大。蓉儿那,我一定要亲自和她说,不然我于心难安。以前现在以及以后,我都是尔朱家的人,这一点不会改变,表哥的事我永远也逃不开,为了我着想,也请你答应我,这事,我要亲自和蓉儿说。”
高欢想了想,终是点点头,“好,我陪你。”
“参见丞相大人。”门口的侍卫在这惜缘居呆了许久,依旧神采奕奕,恪尽职守,见了高欢,好不慌张。
“恩,你们撤吧,惜缘居不在需要幽禁。”高欢沉声吩咐着。
侍卫领命,我脸色不变,我一心担忧着该如何和蓉儿说。
惜缘居内,花草收拾的井井有条,我心中暗暗放下心,蓉儿还有心思打理院子,说明她还有活着的渴望。可推开门,我却吓了一跳,我暗自皱眉,屋内几日不曾打扫的模样,落满了灰尘。屋内一片破败,蓉儿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窗户紧闭着,屋内一股子憋闷的味道。
“父亲,死了吗?”蓉儿不曾抬头,只是低低的问出这一句话。
我一愣,停止前行的脚步,我怎么忘了,这等事,我和高欢前来,蓉儿又岂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蓉儿,我想送你回尔朱府,送你父亲最后一程。”
“好。”她利索的答应。
我倒是不知如何应对,我回头看着高欢,他看着屋中情形,背手,蹙眉,他回头,“奚泪,安排下,即刻送三夫人回尔朱府。”
“是。”门外一小将应声。
高欢看着蓉儿,眉头越皱越紧,“蓉儿,我高欢做事堂堂正正,我和你父亲确实在战场上势不两立,可战场后,我依旧敬他是个汉子。我高欢打仗也是行的正,坐得稳,这张战争也是我费劲心血,损伤无数其他人的父亲和儿子才换来的。如果有亲人受伤死亡,就怨怼对方,那这样战事又何事能了,天下又何时能太平。”
蓉儿不语。
我上前一步,“蓉儿,我知晓你心中疼痛,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尔朱府,好不好,那里有你的父亲,有叔公,有你的表哥表弟他们。他们,都是你的至亲。”
我看见蓉儿脸趴在膝盖上,一脸悲伤,听了我的话,她点点头。
“那好。”我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脸,“姑姑这就命人给你拿来梳洗之物,你稍微梳洗下,再启程。”
她不语,我回身,示意高欢往外走,走出门外我唤来丫鬟,“给三夫人梳洗下,护送三夫人出门吧。”
我看着蓉儿上了马车,她并不曾问起为何我不同行,她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看着她的马车远去,我觉得甚是孤单,尔朱府,我不能去,就让他们恨我吧,恨如果可以让一个人好好活着,我宁愿我挚爱的亲人们靠着对我的恨好好活着。
高欢在一侧,拉住我的手。我抬眸,望见他唇边的苦笑和眼中的支持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