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就是这里？”高琛打量着这处风景，绿草遍地，雏菊花开满山野间，连绵的山延展向远处，草原上处处可见牧民的帐篷。
“嗯，”尔朱蓉儿点点头，“这里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容秀川。”她迎风而立，闻着草的清香，“阿爸，”她冲着远方大喊，“阿爸。”空旷的草原送回她的回声，“阿爸，阿爸。”
高琛看着尔朱蓉儿，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她哭着，渐渐的弯下身子，蹲在地上，她抱膝大哭。
高琛默默的叹了口气，此处风光极美，可人世间的事，总是有看着风光之人，有落魄之人，谁又能说的清楚。他庆幸哥哥赢得了胜利，他有多高兴哥哥胜利，就有多同情尔朱蓉儿。这种感同身受的心理，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他被六镇的其他孩子欺负，在他被哥哥拉扯进入出人头地的事业中，已经根深蒂固。
他固执的相信，这是看尽了人情冷暖后的洞明，是以凡事多给人留条后路，是以他才同意带尔朱蓉儿来容秀川，带她看看她心中的故土。
漫山的寂静，尔朱蓉儿的哭声显得格外悲切，高琛站立她身后，不发一言。这人世间的悲哀啊，也许有天他也会是这样的立场，甚至会更悲哀吧，尔朱荣，元子攸，他们的灵魂都被困守在晋阳的土地上，英雄也罢，草莽也好，此起彼伏的是男儿心中的豪情万丈。
尔朱蓉儿逐渐冷静下来，停止了哭泣。她坐在草丛上，多日的紧张从哭泣中释放，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眼前突然出现羊皮水壶。
“累了吧，喝点吧。”她方才发觉高琛一直在身后，站了好一会，昨夜他不曾休息，今日一早又被她以死威胁来了容秀川的草原，此际的他一脸疲惫，可还是维持着俊朗的风度，他递过水壶，一脸的温和。
尔朱蓉儿一愣，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谢谢。”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可还是接过水壶，浅浅的喝了一口。
高琛就势在一旁坐下了，“这里风景很美。”
尔朱蓉儿默不作声，两人都沉默良久，一阵山风吹过，草原上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浪，惊动了正在觅食的狐狸，一个黄色的尾巴从草丛中快速奔跑过。
微微闭了会眼睛，睁开的时候，尔朱蓉儿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不在那么沉重，她转头看向高琛，他和高欢一样，都是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她看了看身侧，如果有把刀，是不是就可以为父亲报仇了。
“想杀我么？”高琛突然开口。
尔朱蓉儿一愣，对高琛心生好感，她不由得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怕是刚才想杀我，现在又不想了吧。”高琛看着天空，轻轻笑着。
尔朱蓉儿又是一愣，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的心思很混乱，不过此际，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伤害高琛了，因为她发现这个人很有趣。
“其实，”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我早就明白，有些事情总要分出胜负，总要有人死亡，只是，那毕竟是我的父亲。”声音有些哽咽。
高琛不语，他回头，正好看到尔朱蓉儿低下的头和落下的泪，心中突然一动。
“你。”他心中有些骚动，可很快的冷静下来，这是高欢的三夫人，他答应陪她来此，也不过是因为她说看过此处后就断了寻死的念头。
尔朱蓉儿垂了头，忍不住诉说自己的心事，“我心中一直都明白的，可我还是忍不住，阿爸，阿爸他把我带大的，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我知道，我知道，高丞相也是无可奈何，可是我竟然嫁给了父亲的仇人，父亲一定很伤心，我背叛了他。”
原来如此，高琛叹口气。他回过头，慢慢的说，“我小的时候，六镇的胡族欺负我，因为我是汉人，后来六镇的汉人越来越多，汉人也欺负我，说我是胡人。我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我该做什么选择，甚至，”他苦笑，“我都不知道投靠谁，更不知道要背叛谁，我觉得我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你，至少明白自己可以依赖谁。”
他顿了顿，“大哥扶持我度过难关，大哥对我很重要。可就算如此，我也依旧迷茫，我被迫娶了公主，可是我向着皇室吗，不是。我有时候问，我能否一片赤诚对待大哥，大哥又是否能一直赤诚的对我，”他苦笑，“我想了想，发现是不能。”
“你知道吗？”他看着她，露齿而笑，边笑边摇头，“我喜欢听杂耍戏，那里的故事总是那么的巧合，起承转合，小时候看的我目不转睛，总期待着生活也是如此，可后来我发现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无巧不成书，这世间的事，没有什么巧合，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然后遇见的。就像丞相，就像尔朱兆，就像元子攸，这所有的失败也好，成功也好，都不是巧合，如果我觉得要相信是巧合，就必须相信结局也是必然中的巧合。可是，我不相信巧合。”
“那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命运。”高琛笑笑，“我相信努力，之后的都交给命运。”他看着尔朱蓉儿，“这么想，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尔朱蓉儿别过脸去，“就算知晓那是命运，也会感慨为什么悲惨的命运降临到我的身上。”
“总有人。”高琛很快的接话，“总有人，要失去，才有人，会得到。”
风儿拂过山坡。
尔朱蓉儿笑了笑，看着高琛，“你知道吗，你很像姑姑。”下一句她没有说，她想的是，她却很像高欢，她不相信命运，只是知道无可奈何后要么伤心要么接受。
如今伤心已过，她开始接受此事了，接受她嫁给高欢确实是对尔朱家的羞辱，接受父亲已经死亡，尔朱家族已经没落的事实。
她忽然起身，“走吧。”
“好。”高琛旋即起身，两人没有再看彼此，只是心中却已默契的知晓对方已经对自己的想法达成了一致。
马车在尔朱府门前停下，尔朱蓉儿下了马车，回身，马上的高琛神采奕奕，尔朱蓉儿抱拳，“高大人，昨夜和今日的事还请您当做不知，蓉儿在此先行谢过。”
高琛点头，“明白，请三夫人放心。”
“告辞。”
望着高琛的马车逐渐离去，尔朱蓉儿方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府上。而这一切，刚好被街角下人装扮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邺城的事很快告一段落，高琛和高澄回了晋阳。为了庆祝邺城别苑的建造，高欢今日在家中设了家宴。
席间应酬了几番，大家都恭贺高欢后，娄昭君方才起身，看着高琛，“小叔子，这杯酒是嫂嫂敬你的， 听澄儿说，你在邺城对他多加照顾，他啊，跟着你历练了不少，我这个嫂嫂对你感谢的很，这杯酒就当我敬你的。”
“嫂嫂客气了。”高琛客气的和娄昭君碰了酒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娄昭君又道，“这是你二嫂嫂，你还没见过吧。”
高琛客气的点头，“回嫂嫂， 二嫂嫂，我已经见过了。”高欢含笑点点头，示意昭君，“上次回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了。”
“哦？这样啊，”昭君笑笑，“见过就好，都是一家人，我还寻思要是太久没见，我这个嫂嫂就太对不住家人了。”她又指着尔朱蓉儿，“这位是你三嫂嫂，你见过没？”
高琛和尔朱蓉儿对视一眼，高琛道，“没有，高琛在这里见过三嫂嫂。”
尔朱蓉儿面上似有若无的笑意，见高琛如此，她道，“原来是高琛高大人，有礼了。”她拿过一杯酒，示意一番，一饮而尽。高琛也是一饮而尽，而没看到高欢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平日里，你倒是甚少喝酒。”高欢调笑高琛。
高琛心里有所惊觉，面上不动声色，只道，“让哥哥见笑了。”昭君忙打圆场，“大人，今日是家宴，小叔子多喝点吧，图个高兴，难得三夫人也好酒量。”
她笑嘻嘻的竟是主动为尔朱蓉儿斟满酒，她示意高澄，高澄赶忙起身先是为高欢倒满酒，又紧接着为高琛倒上。
高琛忙道，“世子，高琛自己来就好。”
高澄道，“今日是家宴，我不是世子，而是你的徒弟，徒儿在这里多谢小叔叔在邺城的教诲，跟着你，澄儿学到了不少。”
高琛笑笑，接过酒，“那也是澄儿你天资聪颖。”
看着一家人氛围其乐融融，高欢心情也大好，“来来来，阿琛，澄儿，你们啊，就别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今日是家宴，就别太拘束了，坐下吧，吃菜吃菜。”
高琛面上带笑坐下，他对面正巧就是尔朱蓉儿。很长时间不见，她瘦了，面上更加清丽，和旁边体态臃肿的尔朱英娥比，她是那么的瘦小，令人想要保护。
席上，每个人都喝了不少，天色已晚，高欢留宿高琛。
高琛虽拒绝，可架不住高澄也缠着他，说要学习，他就应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