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他皱眉,他不可思议般看着我,他脸上有痛心,有痛苦后的隐忍,“除了不能告知你的公事,我对你没有隐瞒。”
“我不问公事,我就问那个孩子,你有没有隐瞒我什么?”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坚定,又带着痛苦,“不曾。”片刻后,他又扶住我肩,“小娥,你怎么了,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你看你,”他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快来这边喝杯热茶,暖暖手。”
我在椅上坐下,手捧一杯绿茶,茶是刚泡的,有些苦涩,苦苦的味道在嘴里,我反复咀嚼,方才压抑住心中的难过。
高欢看我平静下来,方才问道,“小娥,现在好点了么,可以告诉我怎么今天想起来问这些了。”
“我,”我眼神闪躲,他虽然镇定,也一口否认,可我还是觉得他有事隐瞒我,“今天看见高洋,看见他后脑的伤疤,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个孩子,如果活着,也是高洋那般大了。”
我偷瞄高欢的脸色,他脸色如常,一手握杯。
我不语。
他轻叹,“是啊,可惜啊。我想把那孩子的坟从洛阳迁来晋阳,你看可好。”他抬眸看着我,眼中有深深的抱歉,“我没保护好那个孩子,这些年我一直深感愧疚,你看着高洋思念他,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所以我要努力处理公务,我再不要我们其他的孩子过上悲惨的生活。”
他眼神真挚,我被他打动了,高洋的身世也许另有来历,我们的孩子,那个孩子他在洛阳,在自己的黑暗中,我忍不住一个哆嗦,茶水撒到手上,水微热,我很快的擦拭,脸上却有些冰凉,“阿欢,孩子已经睡了,就让他在洛阳好好睡吧,不要打扰他。”
他沉默,我感受他正在注视我的目光,我垂了头,看着手上刚被烫到时的微红。我以为他会在提起孩子,他却没有。他告诉我另一件事,“小娥,元子攸的坟墓在年关前要迁至洛阳。当今皇上要把先皇葬于祖陵。”
我心中微微一动,我抬头看他,“先皇,元子攸。”我叹口气,我想起诀别那日他和我说过的话,愿来世再不做国主,他的眼神在我眼前飘忽,我吸了一口气,“是啊,他是应该回去的。阿欢,我没事了,谢谢你愿意和我解释,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他轻笑,“小娥,浟儿还小,还需要你多多照顾,所以为了高浟,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命人送你回去休息。”
“好。”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又头疼的很,而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许有些事封存在脑子里是更好的抉择,也许今天我本就不该出门。
我没注意高欢的脸色,我起身, 恍恍惚惚的往门外走去,甚至忘记了和他打声招呼,那个孩子的脸,元子攸脸上的泪水,交替在我心中出现,人漫长的一生,总有些事是无法忘记的,就算费劲心血去不停的追逐其它事情,可那深埋的记忆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以最清晰的方式闪现在你眼前。
一如此际。我清晰的可以看到孩子眼角的睫毛,可以看到元子攸落泪时那大滴的泪珠。
回到了芍药居,我一直坐在屋内,高浟依旧由琇莹照看着,我推开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如水,清冷的空气进入室内,我炽烈的心方才有些冷静。冷静下来后,我开始回想高洋还有高欢和我说的话。
他头后的疤痕,他脸上的泪痕,他说他是私生子,高欢低垂的眼,握杯的手,深邃的眼神,他眼中的无奈,他肢体的僵硬。他很阴郁,他很伤感,只是他的悲伤一闪而逝。是了,我感受到自己觉得不适的地方,是悲伤。
我很悲伤,我很难过,而他则是阴郁。
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又或者真的是我想多了。奚毅,奚毅和高欢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孩子死的时候,奚毅一定要把他带到我面前,是为了让我见孩子最后一面吗,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呢? 是怕我难过吗,还是为了不辜负承诺。
有个细微的线索浮出水面,可又如雾气般缥缈,我抓不住。也不知在窗前站立了多久,我浑身冰冷,颤颤巍巍的回到床上,拉上被子,和衣而睡。
第二日,我在自己的咳嗽声中醒来。我看着外面天色尚且有些黑暗,就蜷缩在被子里等天亮,我想我是病了,而生病,就是对我对不起孩子和元子攸的报复。我恨不得让我重重的病倒,如果这是赎罪的一种方式的话。
我在往事中游移,那些朦胧的过往笼罩在回忆的烟雨里,美好变得更美好,心碎更令人心碎。我突然想起蓝公公临死前和我说的那些话,那些元子攸为我做的事,我突然想起冷宫中的那些日子,我手冻了,绿冉拼劲全力为我找来的柴火,她的枯骨从那深井中缓缓升起,幻化成人形,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想着自己在佛前许下的愿望,但求今生和爱我的人在一起,再无风雨,可我却没看见有那么多人的人在为我撑伞。
元子攸,绿冉,父亲,然后是高欢忧伤的脸,他在浓雾中远远的看着我,他伸出手,他不停的呼唤我,“小娥,我在这里。”我拼命向他跑,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我想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
我看着他,期待他的救赎,他却视而不见,我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他深情的眼神掠过我,转个身,往别的方向走去。
“啊。”我吓的尖叫起来。
门突然被打开,“二夫人,你怎么了?”绿竹冲了进来,她趴在我的床前,“二夫人,你怎么了。”她一脸的忧虑,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二夫人,你额头好烫,昨日出去想是冻着了,我去给你请大夫。”
我虚弱的点点头,我看着她的脸在我眼前逐渐变得遥远,我又陷入自己的昏睡中,梦中,依旧是那些脸,我大汗淋漓。还好,我依旧保持一丝清醒,闭眼是往事,睁眼是现在。我拉住绿竹,“不许惊动丞相。”
“知道了,二夫人,你躺好,我马上就去找大夫。”她为我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带上门,我听着她的脚步飞奔离去。
大夫来的时候,我已然清醒过来,我知晓自己头疼,知晓自己在发烧,可强自咬着嘴唇,坚决不让自己看起来太颓废。大夫开了药,绿竹拿去给下人熬了,我喝了之后,身上的高热很快退了下去。
“二夫人,”绿竹不安的看着我,一脸担忧,她见四下无人,靠近我,“小姐,你快吓死我了,下次再出去,绿竹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您,断不能让您在生病了。”
“好。”我浅笑,药很苦,却是我喜欢的味道,因为药驱逐了往事的梦魇,我出了一身汗,对于昨日的事,都逐渐记了起来,理智的做法是我应当保持沉默,就算再有疑问,再着急,在被高欢否认后,我在此前都应该承认,哪怕假装承认,他说的是实情。只是对于高洋,我清楚的记得他说他听说他是私生子。
司马子如,司马子如。
“绿竹。”我看她一眼,“去把门带上,我有话问你。”
她点点头,在门前左右看看,方才关上门,走到我跟前,“二夫人所问何事?”
我放下药碗,“绿竹,你可认识司马子如?”
“认识啊, 他是酋长的幕僚,酋长身亡后,他又跟随尔朱小将军,对了,就是兆将军。”绿竹爽快的回应。
“你坐下。”我指着床边。
她依言行事。我问他,“我这些年不在晋阳,我想知道这个人,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关于司马子如的事都告诉我。”
她知道的信息并不多,无非是他做幕僚帮父亲取得一些战绩,再就是帮助表哥赢了几场战争,除此之外,司马子如和谁亲近,和谁走动频繁,绿竹一概不知。
我心中有数,不管司马子如真是高欢安插在尔朱府的人,又或者他们是无心插柳随命运走到了一起,凭司马子如知晓高欢的秘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交情匪浅。我想着高洋说,是司马子如说他是私生子,如此事情高欢都和司马子如说,他应该是高欢的心腹啊,却隐藏的如此只好,不显山露水,甚至不在朝廷上谋取一官半职,此人,真是怪异。
“二夫人,你怎么想起问此人啦?”绿竹讲完后,眨巴着单纯的眼睛看着我。
“哦,我昨日看见他了,想来是来丞相府求官职的,想问问他,毕竟是父亲的旧部了。”我随便扯了一个理由,“对了,绿竹,咱们身在丞相府,父亲旧部的事除了我你切莫再和其他人提,总有人处处针对尔朱旧人,若是说漏了嘴,免不了给自己惹来麻烦,知道吗?”
“知道了,二夫人,”她拿来狐裘的披风,为我披上了,“娘娘,听说您病了,丞相就派人送来这个。”
我一愣,“不是让你别惊动丞相吗?”
“我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大人怎么知道的,大夫前脚走,丞相后脚就送来这件衣服。”绿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面带喜悦的看着我,“二夫人,我看丞相对你是很好呀。”
我不语,握紧披风的两侧,很温暖。难道,真是我想多了。我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