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回到邺城之后,公务越发繁忙。皇帝相当于傀儡,高家和娄家把控朝政。可上朝面君的礼仪还是少不了,宇文泰时不时出兵骚扰一下,只是从未酿成大的干戈,高欢偶尔来我这里,会和我谈些公事,我借机提起慕容绍宗,隔日高欢就令他做了晋州刺史。
回到邺城之后,也许是凑巧,和高洋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看他总是越看越熟悉。他那日带了高演一起来我这里做客,斯文有礼的说道,他得了母亲的允许,八月十五快到了,他可以在府中走动,看望一下各位夫人,捎带一些宣德殿的礼物。
我收了他们的礼物,芍药居后院有个小的花园,我放置了些沙堆,又收集了些玩具,那些本是高浟小的时候打算给他玩的,只是我们后来搬去了邺城。此后回来,浟儿对那些玩意觉得新鲜,我就留下了。高浟带着高演去后院玩,我在一侧坐下了,琇莹倒了茶,我为高洋斟上,又令琇莹拿些糕点来。
这次离得近了,我看高洋越发熟悉。
他有些害羞的笑笑,偷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二夫人,每次你看我的眼神都令高洋觉得温暖,好像以前就认识二夫人一般,我是不是小的时候见过您?”
我叹口气,还是点了点头,“我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四岁。”
“可是。”他皱了皱眉,一派孩童的懵懂,“我觉得是更早以前呢?”
“多早?”我一愣,有些好笑般的看着他,孩子的记忆能有多久,又怎么会记得我。
“好像是我更小的时候。”他认真的说着,说的有板有眼,“所以,二夫人,在我四岁之前你见过我吗?”
我摇摇头,他的眼神很奇怪。他快速看了一眼院外的高演他们,又看向我,“二夫人,我真的是母亲的孩子吗?”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很是阴暗而犀利,他紧紧的看着我。
呼吸停滞般的感觉,我盯着高洋的眼睛,一瞬的时间,他的眼神又变成了礼貌而迫切。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我拿起糕点做掩饰,这个孩子如果是我的孩子,高欢又为什么要隐瞒,我偷听他和司马子如的对话的时候,司马子如说那个孩子必须死,我既想知道高洋是谁,又害怕知道后会害了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叹口气,拿了一个糕点塞到嘴里,“二夫人不知道就算了。”言语中颇为懊恼,可我注意到他拿糕点的手很是僵硬,他很在意这件事吧。
“其实,”我慢慢的品着嘴里的糕点,一边琢磨着自己的语句,如果,如果他真的是我的孩子,那么我应该提醒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大夫人的孩子,你为什么会呆在她的身边,如果你不呆在她的身边,又会有什么后果。谁把你放在她身边,居心又是什么?”
他手抖了一下,糕点的碎屑落在腿上,他扑落身上的碎屑,很是慌乱,他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我,“二夫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比你经历多些罢了。”
“可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好奇而充满探究的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突然间染上一层薄雾,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他眼睛里的埋怨和愤恨,一闪而过后,一片清明,我不由得看愣了,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像极了高欢。
“其实,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逝去的一个孩子,”那些往事冒了出来,不知怎的对着高洋,我突然说起那些尘封的事,“要是他能活下来,他跟你应该一般大吧。”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他伤感的说道,“对不起,二夫人,我不该让您想起往事,让您难过的。”
我笑笑,摇头示意不要紧。远处,高浟和高演跑到花木从中玩起捉迷藏,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好令丫鬟跟着他们。
高洋站起身,突然蹲了下来,“啊。”他大叫起来,我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洋儿?”他脸上表情痛苦,他捂住头,极力隐忍着,“头疼。”他努力吐出这两个字。
“快到屋里躺下。”我边扶着他,边吩咐琇莹,快去请大夫。
大夫是从军医馆新来的,为高欢看那日的旧伤,出门的时候刚好和琇莹撞上了,琇莹就直接把他带来。
大夫在高洋的后背处施了几针,高洋的情形很快好转,从大口喘气到呼吸均匀,没一会的功夫,气色开始如常。
我问那大夫,“二公子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大夫摇摇头,脸上神色淡然,很是自信,“请二夫人放心,公子无事,不过是旧伤留下的后遗症,血行不畅,如今通开了就好了。”
我笑笑,点点头,“没想到中毒会令血行不畅。”
“中毒?”大夫皱着眉,不解的看着我,“二公子后脑受过伤,随着年龄渐长,疤痕拉扯皮肤才会血行不畅,二公子中过毒?”
我心中如雷电击中般,轰轰作响,我睁大眼睛看着大夫,“你说二公子是后脑受伤?”
他察觉我的异常,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又不知为何我会如此反应,是以他顿了顿,看了看高洋,小心的回我,“小的初来府上,对公子的身体不是很清楚,如今公子血液已通,小的告退。”
我点点头,我自知刚才的反应有些失常,我递了个眼神给琇莹,“送大夫出府。” 她早早的取好银两,放在袖中,冲我点点头。
他们出去后,屋内只剩下高洋和我两人,我不管高洋是否疼痛,拉过高洋,让他转过去,我看着他的后脑,那里有一块伤疤,不长头发,只是他头发多,平日里又束发,我不曾看的这么仔细。
如今细细看来,那块疤竟是和我那孩子摔伤的部位一致。
我手颤抖,我板过高洋的身子,让他正对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颤巍巍的,“洋儿,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那个疤痕到底是哪里来的?”
上次我问他的时候,他吓坏了,跑开了,而这次他极力忍受着我无意间指尖的用力,他缓缓的说着,“二夫人,这疤痕就像这大夫说的,是摔伤。是我从府外的大夫那里得知的。这些年我头隐隐作疼,他们都说是中毒,可府外的大夫说不是。”
“还有呢,你还记得些什么?”我期待的看着他,手依旧紧紧的握住他。
他神情镇定无比,眼神直直的看着我,“二夫人,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他声音很轻,却如一击重雷击打在我心上。
我看着高洋,他的碎发挡住了一半的脸,平日里看他的时候,他总是邋里邋遢脏兮兮的样子,头发挡住了一半的脸,脸上也总是弄得脏兮兮的,偶尔出席一些场合,就算穿的正儿八经,他也总是故意弄脏。我一直觉得他和高澄不同,他长得太过于平庸,不像高家的孩子。
可如今他把碎发都放到耳后,露出清秀的脸,他眼睛很大,鼻梁高挺,他脸的侧面有着好看的弧度,高洋长开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他,帅气无比,继承了高欢身上的所有优点。我仔细的端详着他,他的眉毛尾部上挑着,那感觉好熟悉,我突然想起来,父亲就是那样的眉毛。
如果真的是头部受伤,如果是私生子,高欢又刻意的隐瞒,娄昭君对他又恨又爱的矛盾感,如今都可以理清楚了。他如果是我和高欢的孩子,高欢没舍得杀他,将他放在娄昭君的身边,那么他即可活命,又可堵住司马子如等人的口,而娄昭君并不知晓我和高欢的过往,是以只会怀疑却猜不到这孩子的身世,而这几年,没有一点风声透露这孩子的身世,是以她也以为他最多是高欢的私生子,也许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而不会怀疑高欢在外头还有其他人。
我想起司马子如的那些话,“这孩子留不得,如果元家的人知道这孩子是您的,他们会怎么看丞相;如果这孩子是元子攸的,那么元家的人又怎么看丞相,又怎么对这孩子呢?这孩子的身世无法言说,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带来不好的后果,这孩子必须死。”
我抱着高洋,悄无声息的哭着,他站着不动,我轻轻抚他的头,“洋儿,你的母亲就是大夫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你要相信这个事情,这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啊。”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他眼神坚毅又决绝,他点点头,“二夫人,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指点,洋儿现在没事了,我该带弟弟离开了。”
他说着往内院走去。“洋儿。”我突然哽咽,我扯住他的袖子。他回过头,冷漠的看着我,“二夫人刚才说过,要我好好想想,为什么这么安排,洋儿会好好想的。今日头痛一事,还请二夫人代为保密。”
我含泪点点头,这孩子年纪小,却看着饱经世故一般,我说的话,他似是全部听明白了。此际他脸色平静,他束起头发,又把碎发放在眼前。我注意到刚才他挺直了脊背,往内院走的时候,他故意驼着背,显得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样子。
韬光养晦,这孩子,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情,才能有今日的心境啊。我叹口气,也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和脸色,他即是要演戏,那我就陪他好了。
可他毕竟还小,我能做的,就是保守这个秘密。为了他,也是为了高欢,更是为了北魏的安定。洋儿的身份若是被皇室的人知道,少不了又是一场干戈,也许真的会葬送高欢一手打下的江山。
我叹口气,洋儿,为了你更好的活着,请原谅我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