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他点点头,露出惋惜之意,“可惜,二夫人也是不知我的母亲是谁。其实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的父亲并不是高大人,而只是他收养的孩子呢。”他神色间很是惆怅。
我一惊,“你当然是高欢的孩子。”我皱了眉,震惊于高洋的想法。
话说完,才发现高洋紧紧的盯着我,他眸里犹如千年的寒冰,突然蒙上了一层雾。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看着我,那眼睛里有千言万语。
我突然有些惊慌我尴尬的笑了笑,转过身侧对着他,“你和大人长得那么像,自然是大人的孩子了。”
“你说谎。”他突然低沉的吼出这句话,我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他,他眼角突然泛出泪水,“不要撒谎,母亲。”
他一声母亲,我不禁泪潸,泪水控制不住的往外冒,我生硬的扭过头,苦笑一声,“呵呵,洋儿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不叫我二夫人?”
身后寂静无比,我深呼吸几次,正欲转过身,却只感到眼前一阵风,一个身影在我跟前跪了下来,高洋双目含泪,睁大了眼睛痛苦而纠结的望着我,“我偷听了父亲和司马子如大人的对话,他们说起当年的事,这个府里,只有我和那个孩子年纪相仿,经历也相仿。”他眨了一下眼睛,大滴的泪水落下,他拔下馆头发的玉器,头发披散下来,他侧过头,扒拉开头发,我看见他脑后那一处空白。
我手颤抖着,抚摸上那一处空白,这么多年,那里的疤痕颜色益深,手摸上去,那里不是平的,有着浅浅的凹痕。往事在脑中不停闪现,孩子害怕的眼神,元子攸愤怒的手,我冲出去却眼睁睁看着孩子在我眼前停止了哭泣,表哥满意而痛快的脸,冷漠的围观的士兵。
我忍不住抱住高洋压抑的大哭,哭了很久很久。
平静下来,我把当年在宣光殿发生的事情如实的告诉他,又把后来奚毅的事告诉他,直至说道最后,说出高欢心中的顾虑。他听罢,好久不说话。而说出往事的我,就像把一个重担从自己身上拿下,又放到了洋儿的身上。
我不无担忧的看着高洋,他低着个头,很是颓丧,不发一言。风轻轻从窗户间吹过,带来丝丝凉意,却冰冷不了我内心的灼热。我扶起高洋,我看着他的眉眼,越长大他越出众,却又偏偏刻意掩饰了他的风华。
“对不起,洋儿。”我叹口气,“其实你父亲对你一直很好,他把你交付给大夫人抚养,就是要堵住悠悠之口,防止你被有心人害了去。养育之恩大过天,大夫人,就是你真正的母亲啊。”
不知怎的,我对娄昭君多了一份感恩,至少,至少由始至终,她保护了我的孩子。高洋的眼睛很像我的父亲,深深陷在眼窝里,有着鹰一般的锐利,可睫毛,又像极了高欢年轻的时候,长而浓密,恰到好处的掩盖了他眼中的锋芒。他的眉毛粗又黑,一股英气勃发。
他抿了抿嘴唇,神色恢复了冷静,他看着我,“失礼了。”他深深看我一眼,强忍着痛苦缓缓坐回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我看着他的手有着轻轻的颤抖,他一口喝了杯里的茶,他咬了牙,似下定决心般看着我,“洋儿还有一事相询,母亲可否告知。”
我柔和的看向他,眼中尽是不忍,我点点头,“你说。”
他又咬了咬牙,我看着他,他握紧了手心,内心很是煎熬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低了头,他缓缓说道,“母亲,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先皇元子攸的孩子,还是当今丞相高欢的孩子?”说罢,他松开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怔忡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真诚而热烈,我坚定的说道,“洋儿,你是你父亲的孩子。母亲这一生,虽然三朝为后,却只有你父亲一个男人。相信我。”他的话令我有不好的预感,不知怎的,出于害怕也好,我都必须让高洋相信他是高欢的孩子,虽然实际上他就是,我抚摸他的脸庞,“你看你,脸庞和你父亲如此相似。”我把他的头发拨弄到他耳后,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洋儿,当年离开邺城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他点点头,坚定而有力,他唇角浮现一抹冷笑,转瞬即逝又变成苦笑。
我见他如此,想来他内心想通这些事后,会觉得无比荒凉吧,就像整个世界把他抛弃了, 所有人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只有他却要在扭曲中生存着,当知晓一切之后,所有的笑容都像是刻意的迎合,那种感觉我深有感触,我叹口气,缓缓起身,“洋儿,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你际遇如此,我就算难过,可我又无能为力,让你这般活着,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式。如今,你身份是大夫人的孩子,高澄的兄弟,你父亲已经尽力去弥补你了。”
“那娘呢?”他轻轻的问我,很是伤感,“母亲把我丢给娄氏,司马子如等人对我虎视眈眈,而母亲,确是在高浟有为难的时候才想起和我这个儿子相认。”他声音轻柔,听不出太多的感情,却让我听了心里堵得慌,犹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一个石子,那涟漪一圈一圈,初时不觉得害怕,等那涟漪越来越大的时候,竟如狂风暴雨般令人无从呼吸。
浟儿,我想起他苍白的脸庞,我转身看向高洋,内心歉疚,可脸上却极为平静,“洋儿,今日即是话已说透,母亲就和你做一个交易。”
我皱了眉,却还是从袖中拿出玉扳指,上面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鹰,这枚扳指是叔父给我的,这是尔朱家兵力权威的象征,当年在父亲帐下效力,如今又听从叔父之令,在高欢帐下的人,都暗中尊这枚玉扳指为首,只待时机一到,他们自会听这枚玉扳指主人的命令。
他们都以为我拿着玉扳指是为了高浟的未来着想,其实我不过是想自保,如今,见了高洋,我换了心思,我即是需要高洋去保护高浟,那么这枚扳指就归高洋所有也无妨。
我举起扳指,日光单薄,而扳指的玉通透,依旧在阳光下反射出奇特的光芒,“这枚玉扳指,是你的外祖父,当年的柱国大将军所有,后来落到我的叔父,尔朱家如今的族长手中。如今,你外祖父手下有些人依旧效忠于尔朱府,和娄氏分庭抗礼。我今天把这枚扳指交给你,就当我对你愧疚之情的弥补。”
我把扳指交于他手上,他没有拒绝,他握紧了扳指,神情依旧冷漠。
“洋儿,”我握住他的手,“我知晓你如今心思怕是已经在你父亲之上了。”
他抬眉看我,脸上有一丝凌厉又被我看透后的尴尬,可很快的他便隐藏好了神情,在我面前,他只是紧抿了唇,像极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心下突然释然,这孩子伪装的能力如此之好,他的路注定是不凡的吧,而我身侧的高浟,如今依旧有着孩童般的纯真,这番性格也足以保他以后无忧。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立即脱下身上的披肩,给我披上,“母亲,多谢您。”他深深的看我一眼,“洋儿会尽力保护好您和浟弟。”
我苦笑一声,“罢了,浟儿自有他自己的命数,你且照顾好你自己便好了。”我看着他坚毅的脸庞,陌生又熟悉,终究是我对不住这个孩子,又怎能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么多年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去保护浟儿呢。
我解下披肩,又放回到他的手上,“洋儿,我在府中这么多年,并不曾不问世事,对于府中之事我也知晓不少,你和高澄表面上情同兄弟,可大夫人,”我顿了顿,“也就是你如今的母亲,对你还是有戒心的。你自己多多留意。”
“呵,”他露出谜一般的笑容,“这些年多亏了母亲和大哥,我才能看透这么多事情。”他又看向我,“母亲,今日您的话为洋儿指引了一条明路,洋儿感激不尽,只是母亲,出了这楼,我依旧要唤您一声二夫人,还请母亲见谅。”
我叹口气,有些心酸,有些无奈,又很是体谅,“那是自然的。” 我看了看天色,天气一直被薄雾笼罩,雾气中依稀可见后府中绿树环绕,微风过,柳树在风中飘摇。湖中的假山,从此处看来,像是暗中窥探的人,明晃晃的盯着我,我心一惊,我看向高洋,“下楼吧,若是让人看见我和你一起终究是不好。”
“好。”他点点头,恭顺的跟在我身后。许是和他相认,我心情好了许多,不自觉的笑意上扬,下楼梯的时候,我忍不住想絮叨他几句,叮嘱他多注意之类,可话到嘴边,我又吞了下去,他是高洋,和我有血缘之亲,可实际上,他和我又是如此陌生,他的路在十五年的风雨后,只能一个人去走,而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这番能力。
那股深藏不露令人捉摸不透的深不可测的内在力量,让我选择去相信他。
从阁楼分手后,我便回了芍药居,而不知怎的,自此之后,高浟再没受过暗算。而高洋单独和我遇见的时候,多了一份笑容,他唤我二娘,每当如此,我内心便多了一层喜悦。
之后没多久,文畅和文略竟同时来邺城觅得官职。托高欢的福,我竟有了一家人团圆的感觉。
一切的一切,看着都那么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