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刻,我有些不知所措,若是把命运托付天意,就好比事情有了明确的方向,不管对错,总是有了可以前进的路。
也许非得撞进死胡同,才会思索走的路对不对,才会重新选择方向。而一旦没有看到死路,就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我望着新的篝火燃起,巫女们又重新摇起铜铃,鼎里的金水再次沸腾。竟是忘记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过。
天上的乌云越发厚重,风带起阵阵凉意。远处的血腥若隐若现。我忘记元诩忘记元子攸忘记洛阳城那些大臣,只是盯着父亲的手,期待着上天的意思。
时间如同凝固一般,只是随着父亲的手动才感觉光阴的晃动,一点一滴,父亲的手稳重而有力,那被烫伤的地方起了大大的水泡,血色若隐若现。所有人都只做不见,只是盯着父亲的手。
看蒸汽升腾,金水凝结,小金人的脚步稳固,天上一粒细雨滴落,我恍若不觉,一阵霹雳惊雷想起,豆大般的雨点倾盆而下,只是一瞬,金人的腰部已经偏离了方向。我惊呼。
父亲也是一脸神伤,不可思议的看向手中金人,残缺的金人。一把摔了手中金人。父亲从台上跑下,木造的台阶砰砰作响,父亲仰天大笑,“天意,天意。”
我忽然泪流满面。那成功就在眼前,就像秋天的草原绿草盛放,却被突然而至的秋霜打趴一地,原本期待的果实却连个烂果子都看不见,心慌慌,更有得不到的疯狂。我想起元诩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想去元子攸爽朗笑容背后的阴谋。凭什么,每个人都动用了心思,上天却如此对待。称王称霸的路,真要如此艰难吗?
我不信。
高欢从我身侧冲了出去,一把扶住父亲。父亲圆睁双眼一脸失望的看向高欢,高欢猛地双膝跪地,高呼,“将军,铸造未果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父亲惊讶的看向他。高欢一指那燃烧篝火之人,“我认出此人,他是元子攸的内应。”高欢大声吩咐侍卫,“此人当诛,还不快拿下。”
侍卫群涌而去,那人心慌,一脚揣向鼎炉,金水倾泄而下,伤了不少侍卫。父亲眼疾手快拖了高欢往一边滚去。待起身,父亲脸上半是癫狂的欣喜,半是极致的恼怒,“给我杀了此人。”
乱刀之下,片刻那人就被辗成肉泥。
父亲放纵的大笑,雨滴顺着头发胡须落下,分不清是高兴的泪水,还是雨滴,“明日,选最好的工匠,一起重铸小金人。”
我方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此刻申时已过,酉时将近,我看着天色,怕是已近黄昏。我方才觉得肚子饿的发疼。父亲吩咐手下,“回营。”竟是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见高欢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父亲转身向大营走去。
我有些疲惫待上前,高欢迎面走了过来,“将军还有要事商议,小姐匆匆来此,必定未曾吃过,属下带小姐去其他营帐。”
我点头。看着父亲的背影,那么的昂扬,那么的挺拔,想来他兴致正好,自有其他领军给父亲的心情锦上添花。肚子咕噜一声,我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看着高欢,“有劳高大人。”
他哂笑,温和的脸色却令我觉得自在,而不是尴尬,我随他入了一处营帐,饭菜已经备好。我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想着尚有侍卫在此,肚子虽饿,还是细嚼慢咽,慢慢进食。吃罢饭,又有侍卫送来温水和衣裳,衣裳是干净的男子衣着,我感叹高欢的心细,军营里都是男人,突然出现我一个女子确实多有不便,我换好衣衫,出了门。
不远处,一个男子一身疲惫牵马走来,我以为是军中的骑兵,问了军中侍卫,我往右侧走去,准备去拜见父亲。
我没注意的是,宇文泰刚要笑着招呼的脸瞬间收敛,一脸宁静,那幽深的眸子瞬间被无数黑暗包围,越发深邃。我没注意,他盯着我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高欢出营,唤了一声,宇文泰方才应声。
……
“父亲。”我带着哭腔,扑进父亲怀抱,“小娥想你,哥哥还好吗,文略和文畅还好吗?”
“好,好。”父亲脸色疲惫,看见我的到来,方泛出喜悦,“不愧是我尔朱荣的女儿,我就知道,你必定平安。”
“那不是要多谢父亲,要不是父亲领兵维护这北魏的江山,怕是那胡太后早就把我处死了。”我撅着嘴,和父亲撒娇,说着自己心中明了的事实,那就是占父亲的光,方才不至丢了性命。
父亲眸中精光大闪,我这话是我自以为的事实,在父亲听来确成了恭维之话,不管怎样,此刻他意气风发,这恭维之话听来更是入耳。
“小娥,你觉得今日铸造小金人,可是天意。”
我抬起头,眼神镇定,憋在心中的话倾盆而出,“父亲又何须在意天意,大魏开国皇帝的皇后慕容氏,就是铸小金人上位,可还不到半年就因为皇帝的厌烦导致郁郁寡欢身亡。这小金人不过是无稽之谈,父亲又何须在意。”
“哦?”父亲眼中有喜色,有玩味,还有犹豫,“一年不见,娥儿竟如此有见地,看来在宫中学到不少。”
我想起种种不好的往事,心中对元氏一族更添反感,“父亲,”我决定一诉心意,“自汉亡,这天下纷争不已,群雄并起,这天下元家坐得,父亲自然也坐得,父亲何不一试身手,只要父亲得了百姓拥护,又何愁天下不稳。”
我感觉身后猛然传来的呼吸声,回头,“高大人,宇文泰,你们……”
“属下参见将军。”高欢淡淡的看我一眼,对父亲施礼。宇文泰则是愣愣的看向我,目中神色瞬息万变,似是感叹,似在琢磨,竟呆立当场。
“起来吧。”父亲被我说的高兴,心情大好。
高欢站立一侧,“启禀将军,那些大臣尚且还在广场,臣已经派人送了雨具和吃的,待明日一早再行铸造小金人。”
父亲满意的嗯了一声。
“还有一事,”高欢犹犹豫豫,“禀将军,暗卫诸人已经被斩杀,元子攸尚且关在囚车,请问如何处理,是杀是留请将军定夺。”
“杀,这有心计的猛虎留不得。”父亲沉声吩咐。
“不要。”我看向父亲,心中不忍,想起昭仪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元子攸雨中的哭泣,他就算有心计,却也是个对江山对百姓有心之人,“父亲,”
我慢慢说慢慢思考,脑筋转的飞快,“父亲此次出军是清君侧,鲜卑八部不乏贵族,若是把元氏的王爷都杀了,怕是于军心不稳,父亲不如留着元子攸,让他看我们铸造金人成功,让他看父亲如何打理着江山。如此一来,鲜卑八部无话可说,父亲的六镇之兵里面毕竟有鲜卑元氏之人,留着元子攸,好好对待,还可以拉拢元氏其他人的心,父亲以为呢?”
其实父亲手下的骑兵以胡族为主,六镇归降之兵,虽然是各族混杂, 却早已对洛阳城的皇族没了忠诚之心。父亲若是不在意,一意孤行不是不可。我说此话,只是想借着鲜卑八部的名义,救元子攸一命,让他做个逍遥王爷不无不可。
父亲果然动了心,鲜卑八部可是创立北魏的赫赫功臣,就算今日实力大不如前,威望还在,父亲沉吟片刻,终是同意我所说,“也罢,就留了元子攸性命,待明日铸造金人后再说。”
我心下喜悦。高欢看我的目中竟带了一些赞赏。我大方的回应他的目光,他懂我,为了这份懂得,我回应以愉快的笑容。
我没注意的是,宇文泰捏紧了拳头,静默一侧,垂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