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父亲的大营,我心下轻松。就算此际天空阴霾,乌云依旧压顶,数千北魏的大臣聚集在无遮蔽的空旷处。可黄河滚滚,那些血腥已然不见,那曾名震朝堂的人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场。
权力场的纷争,从来就是踩踏枯骨攀登而上。没有同情与怜悯,没有手下留情,更谈不上天道轮回的道义。我眼中没有笑容,也没有悲哀,只是觉得,一切,理当如此,容不得回首,容不得埋怨,只能步步向前。
“小姐请留步。”
我驻足,回首,夜色下,一身青色胡服,宽袍大袖的高欢与夜色溶为一体,半边脸色在火把照耀下忽明忽暗,勾勒出脸颊流畅的线条,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身后紧跟着宇文泰。
他走向前来,如暗夜盛开的花,没有任何的清香,却带着无比的华丽。我回身。
他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一愣,抬目看向他,眼中有着困惑,他此际念这样的诗句是什么意思?他黑色的眼眸隐藏在暗夜中,如孤傲冷清的狼王,只觉无边孤单,却没有危险。
他脸色淡然,“小姐可知,这在河之洲,指的就是此处。”我脸色有些晦暗,嘲笑自己幸好是黑夜,不然一惊一乍,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他继续道,“听闻蛮荒时,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演成八卦。后人据此做成周易。”
我好奇的看向高欢,他大半夜的和我说这些,如今风雨满朝,他走向前来,我才见他星目朗朗,如黑曜石一般闪亮,脸上不带半丝世俗之色,看不见今日两次铸小金人的疲惫与无奈。
“属下感叹小姐今日之言,如今夜色尚早,不知可否邀请小姐共赏黄河月色。”
我睁大眼睛看向他, 见他眼中无戏虐之意,当真是只谈风月,不由失笑,心下一松,欣然应允,“先生见闻不凡,小娥也想听先生高见。”
宇文泰见了我,脸色竟是有些慌乱,我不明所以,不由多看了几眼,他却越发不自在。
高欢已经率先一步,往河边走去。似是知道我不想见元子攸,特意走了相反的方向。
高欢状似不经意的说道,“那些扣押小姐的侍卫已经被杀,为了不打草惊蛇,委屈小姐在长乐王府多呆半夜。”
什么?我住了脚,也就是我那些小动作其实是无用功,也就是高欢他们眼睁睁看着我翻墙而无人来管。我可是淑女,淑女。我看了一眼高欢,月色下,好看的唇边弧线,怎么带了一些腹黑的味道。
我语气不些不开心,“高大人此刻方才解释,是怕我在父亲面前告你见死不救,还是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心怀感激呢。”
“呵呵,”他再次失笑,“随你。”
我气结,转瞬又也不由得苦笑。我早该了解他,但凡大局在控,必定以大局为重。可又心思细腻,对看重之人必定施加保护,于他的大局而言,我不是最重要的,却又不会被人伤害。
我不知是该感谢呢还是自怜自己的身份够不上格。
宇文泰黑了个面站在身后,我想起从我到河阴再到吃完饭,都没见他,只是突然出现在父亲的大营中。想来必定是有要事,没再细问。只是朝他淡淡一笑。
他想笑,却又极为不好意思的收了笑意,真是个奇怪的少年。我此际并不知,他是不好意思成了俘虏,更加羞惭没有救我出来,也更加不好意思河阴事变如此震撼人心他却不在场,而他还要隐瞒高欢的话,因为那些侍卫一直都在。凡此种种,宇文泰此际心潮澎拜,思绪连篇,一番豪情也在心中激荡,倒是一句话也不想和我说。
我只当他是羞涩本性,不以为意。站立黄河之畔,此际雨已经停止,天上月色半隐半现在云朵之后,一如世事,变幻万测。
“这天变的真快。”高欢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不知他是意有所指还是单纯说这天气,模棱两可的接了句,“是啊。”继续观望夜色。
有侍卫从近处经过,见是我们,不发一言,坚守职责,不来打扰。
我原以为他有话会继续说,等了良久,依旧静默。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测是要问我对明日铸造小金人一事的看法。其实我本无看法,一切定夺终究取决于父亲。是以,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你……”,高欢颦眉,“太后已经死了。”
这,我心中一愣,曾经一直压在头上的人,曾经一直敬畏而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应对的人,死了,我倒也没有太多的放松之意,倒是生出一股子同情。
“她是自尽的吗?可是已经安葬?”若太后般骄傲的女子,定然不会受这等屈辱,卑躬屈膝,仰视新帝,受尽嘲笑。
高欢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太后是被乱箭射死,被将军下令扔入黄河。”
我百感交集,无限感慨,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滔滔河水,汹涌澎湃,眼中竟是有了泪意。
我突然笑出声,瞬间泪水又滚落。
“小姐?”宇文泰扶住我猛然后退的身子,有些担忧的看向我。
我稳住心神,对于刚才的反应有些愧疚,我看向高欢,他面无表情,板着张脸,似是强忍着情绪,我好奇心起,“高先生可否猜猜我为什么笑了?”
他浅笑,语声温和,“小姐是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暗害你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正是,那你猜猜我流泪又是为了什么。”
高欢不吱声,看向远方。宇文泰有些担心的在一侧说道,“小姐可是可怜那太后的下场,这样的恶人死了也就死了,小姐无需伤心。”
我点点头,“宇文泰猜到了一半,可还有别的心思?”我看向高欢,带着些莫名的期盼,“高大人?”
“属下,不知。”他脸色隐藏在黑暗中,我看不真切。只觉得那脸色隐藏了痛苦和深意。我探究一番,他很快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
夜风有些微的凉意,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还是有些冷,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高欢有些歉意的看向我,“是属下思虑不周,这黄河夜景也没什么可看的, 属下这就送小姐回营。”
我总觉得他有话要说,却又死活不说,既是他人不想说之事,我还是不要探究了,我点点头,“好,多谢。”
……
一片叫骂声。
从广场传来一大片叫骂声。
间杂着一些哭号。
我疑惑而担忧的看向高欢,他吩咐宇文泰,“你去看看广场上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泰领命而去。
我困惑的看向那个方向,高欢在我身前一步,挡住我,“那里乱,小姐还是不要过去了。”
“好,”我微微一笑,目视高欢,“高大人刚才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和我说。宇文泰现在不在,大人有话还请直讲。”
他苦笑,那一抹笑若隐若现转瞬即逝,“小姐真是观察入微,这般敏感,”他思索片刻,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思索的神情让我怀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句斟句酌,“属下想着若是将军铸小金人成功,小姐的身份就会改变,以后在不能如此惬意的赏景了。”
说完,他深深的施礼。我面上尴尬的笑着,看着他一举一动,这是多明显的谎言。就算此刻,我们也是身份有别,若是以后父亲登高,以他对父亲的帮助,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又何来天大的区别,生生隔开了日后的相见。
我总觉得他话中大有深意,却又猜不透,只好笑笑,“高大人真是客气,您为父亲效劳,又是小娥的救命恩人,小娥又怎么会因为身份的转变而疏远高大人呢,还请高大人日后依旧如此相待,小娥必定感激不尽。”
他笑了笑,眸中神色不定,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心疼和……不舍。他眼眸里有千言万语,我看不懂也不想猜,我累了。
高欢看出我的疲惫,“我送你回营帐。”
我道谢。接近大帐的边缘,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高声叫骂声,“残忍无比,尔朱当诛。”字字铿锵,我有些不安的抬起头,是元子攸的声音,他对不起我在先,我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他,可是声音传来,一如那日雨中的悲愤,不知怎的就想起宫中种种,好歹他也曾帮助过我。
“小姐可要换营帐?”高欢看出我的心思,出言相问。
其他营帐都住满了士兵,我岂有让他们腾房之理。我摇摇头,“不要紧。”我掀帘入帐。帘幕在身后垂下,我方才缓缓的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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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高欢吩咐拉走元子攸的囚车后,司马子如凑了过去,贱贱的笑着看向高欢,“怎么,要把小姐留在容秀川吗?”
高欢不置可否。
司马子如再接再厉,“若是将军成了皇帝,尔朱英娥就是公主,你若是能娶了她,可就是驸马了。”
高欢冷笑,负手而立,“驸马?哼。”
“怎么?”司马子如调笑,胳膊肘拐了一下高欢,“你不想当吗?”
“皇帝,怕是要另有其人?”
“为何?”司马子如有些讶异,他进去看铸造小金人的时候晚了,去了的时候就将近结束,又没好意思太靠前,“元子攸的内应已经被杀,明日无人阻碍铸造金人,将军必定成功。”
高欢不语,遥望元子攸的牢车,吩咐司马子如,“拿床被子给元子攸,再命人送些热水。”
高欢无利不会平白多了善心,司马子如困惑的看向高欢,又看向元子攸,脸色倏的变了颜色,“你是说……”
高欢淡淡的睥了一眼司马子如,嘴角抽动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那内应之说,不过是我临时编纂的。将军内心还是有些犹豫,所以铸小金人不成功,我怕明日还是重蹈今日之覆辙,而且……”
“而且什么,”司马子如听得心痒难耐,他也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当下用心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说,将军想扶持其他人上位,这个人可能就是……”
高欢没搭话,只是指指广场,“人心所在,过了今夜,怕是更难了。”叹息一声。
司马子如摇摇头,有些不信尔朱荣不能坐上帝位,转而又点点头,觉得高欢的分析有理。
只是他都明白,为何还要拉拢尔朱英娥,看向高欢,只见他注视着尔朱英娥的大帐,唇边竟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司马子如若有所思的笑笑。
睡的很沉,一夜再无打扰。
一早醒来洗漱完毕,我方才知道,昨夜我一回营帐,高欢就命人搬走拘禁元子攸的牢车。又令人看守广场,不许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