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外头军士的吵嚷声惊醒,我尚自困顿,还是起身穿衣拉了门帘抬头看,天边微微有了亮色,太阳不曾出现,想来卯时都不到。
好早,非常早。
只是这般干戈,必定有大动作。空气中的气氛如凝结的冰凌一般,让人窒息,透不过气,所有人都在奔忙。广场的正中央,我看见,一堆篝火又重新燃起。
父亲,怕是一夜未眠,只待今早再次铸小金人。我心知这是头等大事,匆匆披好衣裳,脸也顾不得洗,临出门一刻眼睛瞥到桌上的钗,我顿了顿又回身对着镜子把珠钗戴上。之后方才随其他人等一起往广场赶去。
熊熊大火,快要把天都穿破。那些北魏的大臣们,在广场上冻了一夜,如今是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就算眼中闪着万般情绪,惊惧,害怕,迷惑,震怒,平静,都掩饰不住脸上的疲惫。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之人的脸孔,未果,抬头看向高台,亦不见父亲的身影。
偌大的广场一片静默,除了柴火燃烧的声音。大家都在翘首以待,那些大臣们经过一夜的煎熬已然明白了什么。大家都是不敢说话,只是或呆愣或默然的看着这一切。
风起,天边一团硕大的云团散开,一轮红日出现在天边,与地上跳动的火焰互相辉映,闪的人花了眼,乱了心。尔朱家族迎风招展的旗帜,在双轮红日的烘托下显得更为威风赫赫。
我一眼不眨的看着这一切,心情有些复杂。
日头很快高升,从红日变成明晃晃的黄色,冲破云霄,直入云上。只觉得眼前景色从暗色变为亮色,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我额头上微微冒汗。等候的人也有不少开始窃窃私语的。我打量四周,依旧不见父亲和高欢等人的身影。
……
营帐内。
元子攸被一把掷于地上,一个趔趄,元子攸膝盖撞在椅背上,方才防止自己摔倒。
扭头,尔朱荣一脸霸气独处高堂,元子攸冷笑,“怎么,是要对我要动手了吗?”
“你以为我不敢?”尔朱荣挑眉。
堂下,高欢一脸平静,不言不语,对于元子攸的狼狈不置可否,对尔朱荣的霸气不闻不问。
“呵呵,”元子攸不屑的看向尔朱荣,身上是生为皇族的骄傲,就算落于微尘,身上的尊严也不可以被践踏,这是元氏的风华与气度,也是皇室一族的坚持,“尔朱将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天下周知,人连脸面都不要,还有什么是尔朱将军做不出来的。”
一番话,透着无尽的反讽,元子攸撑起身子,缓缓站立,就算是死,也要顶天立地。
“很好,”尔朱荣叹息一声,“我倒是小看了你。”
元子攸睁大双眼怒视尔朱荣。这般苦心筹划,却片刻之间烟消云散,多年的努力如未曾出现一般,不能说是不恨的。恨不会让他失去理智,若是可以暂且低头寻找机会东山再起,他是愿意的。
只是,此刻,心中是痛,满满的痛,螳臂当车,那种想忽略却又清楚刻印的无力感与脆弱,就好比两个人打架,一方自以为自己挥舞了几拳,对方没反应,就表示自己能力强,等突然自己连胳膊或腿被人拎起来的时候,才豁然发现,对方是一个巨人。
埋怨自己眼神不好,埋怨自己出身方向错误,却已经是误了时辰,没有恨,因为实力的对比太过明显,内心只剩后悔和惊叹后的无限荒凉。那种荒凉,只能用傲气与自尊来弥补。
此刻元子攸,只求尔朱荣给自己一个痛快,再不要这般折磨。
“我要你来,是要你看看谁才是这天下之主,你们元氏一族坐得,我尔朱荣自然可以坐得。”尔朱荣霸气的说着,目中流出灼灼的自信,他不想对皇族斩尽杀绝,如今元氏的王爷分散在各个地方,能用和平的方式为帝,而不需要连续的战争,自然是最好的。
此番叫元子攸入帐篷,想的就是招降,若能顺利得到元氏王爷的俯首,何愁外头的大臣不服,何愁其他王爷不称臣。
只是此番情形,倒是颇要费一些唇舌了。尔朱荣皱了皱眉,好心情似乎招手即至,是以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他心平气和的说,“你若是对我俯首称臣,这王爷的位置就一直属于你,那长乐王府自然你也会一直居住,我自可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平安。你,觉得如何?”
这是明目张胆的招降了,他一个王爷对一个将军称臣,只有当将军成为皇帝之时。元子攸不由得又是心痛,一心想挽救的国家就要成为他人的天下,元诩该死,胡太后该死,只是,死的太晚了,若是,只是已经没有若是。
他看着尔朱荣的目光里有些复杂,似是觉得他失败了,又是觉得尔朱荣得到这天下理所当然。总之,他愤恨,恨却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步一步,自己看着自己的国家走向灭亡。
就这么想着,胸中气血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高欢有些吃惊,双目豁然睁开,看向元子攸。
今日,他原本建议尔朱荣不必理会元子攸,只待金人成功,登基为帝即可。可尔朱荣不听,这刻意的显摆总让人觉得尔朱荣有些底气不足。
帝位,是一个华丽的赌注,到了最后的决胜局,连他都有些犹豫不定,看不清最终登上帝位的会是谁。此际,元子攸的突然吐血,让他冷不得一个激灵,立马出列, 站在尔朱荣面前,斩钉截铁,“将军,吉时已到,还请铸小金人。”
时不我待,若是棋局不动,他就来推一把,更何况还是自己押注的一方呢。
……
声音继续嘈杂,伴随着旭日的上升,嘈杂声越来越密集。我看向周围,再看燃烧的大火,总之,胜败皆在此。一而再,再而三,我相信,天意总不会一直辜负。
元氏,该亡!
所有的一切声音,在父亲走近的时候终于归于湮灭。父亲看见我笑了一下,步子没有停下,看我的眼神藏着我不明了的东西。
转瞬,我却大惊。
那是犹豫,那是放弃,虽然隐藏在不甘之下,却依旧蠢蠢欲动,若隐若现。
“父亲。”我脱口而出。
我冲上前,在父亲身前站定,强迫自己巧笑倩兮,“英娥听说,只有一心一意的想着自己想要的事情,上天就会帮你,父亲是天望所归,万众殊途,最终必得登高位,为万民苍生带来福气。”
我想不通不安的原因,只是觉得只有父亲登上帝位,我才会安心。我慌乱,双目乱张望,看见高欢对我点点头。我退后一步,对父亲施大礼,“女儿代天下苍生,谢过父亲先。”
抬头,我对他又是盈盈一笑。父亲受此激励, 果然脸色好了很多,哈哈大笑,我方才放心,豪爽自信的气色已经回到父亲脸上, 我也觉得心安。
我盯着父亲的脚步,一步一步登上高台。我恍然大悟,我心惊的理由是,若父亲不在,我又得回到被人掌控,身不由已的生活中。我不喜那样,若是父亲成为皇帝,这天下再是没人可以阻止我的自由。
父亲,是我想要的自由。我仓皇逃离的,是元栩的身不由已,是元子攸的双重脸孔。
一屡暗烟上升,从中看到不好的意味。我紧张的看着父亲的手,一滴一滴,一切顺利,脚,腿,腰,我屏住呼吸,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广场上很静默,只有风的声音。父亲的手稳稳的,一动不动,眼看最后一步就可完成,我大喜过望,忍不住想要欢呼。
一只冷箭从广场中斜飞了过来。直奔父亲胸口。我惊呼出声,那只箭速度并不快,可是高台上此刻无人值守,父亲堪堪转身,羽箭贴着父亲的身子,划过一道口子,父亲忍住不呼痛,牢牢拿住手上的金人。可没有注意的是,那箭的尾部竟绑了一个细小但狭长的钗,钗遇到金水融化成青色,金人的半截身子被改了颜色。
父亲猝不及防,呆呆的看着手中的金人。目光中有愤怒和遗憾。我惋惜不已,只想着自己必须出言安慰,鼓励父亲再接再厉。铸金人并不难,自古有失败有成功,无非是有人在后暗中安排罢了。
这次的安排,从篝火到金水,都是我们的人,只要父亲手稳,必定万无一失可以铸造成功。
高欢大怒,率先发难,指向那人,“把此人拖出去,杀了。”
那人仰天大笑,“河阴之事,必定流传千古,后人传说,能死于此处,倒也不枉人世一场。”
有士兵走上前,堵住他的嘴,把他拖走了。高欢圆睁大眼,对着四周呼喝,“看住所有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又冲着高台大喊,“祸福相倚,将军得此大难,必定预示下一次更顺畅,还请将军再铸金人。”
心下紧张, 有种窒息般快要痉挛的期待在内心深处勃勃欲发。
那人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我猛然抽出剑,生生插入那人心脏,我仰头看向高台,“父亲,天命难为,又岂是这等小人可以破坏的,还请父亲再铸小金人。”
我眼前闪过元诩离开的身影,想起那些挨过的板子,想起元子攸的欺骗,我要我的父亲,一定要坐上这高高的皇位。其实,心里另一层隐忧越来越深,让我动摇,却一直坚持着,想要逆转命运的不安。
父亲点点头,那一刻雄心燃气,霸气的脸在阳光照耀下,鲜活灵动,充满了王者的威严。父亲大喊,“重来。”
烈火燃烧的更盛,铸造的模重新拿了过来,父亲不顾身上伤痛,更加认真的盯着模,手很稳当,金水徐徐倒入模中。我看向周围,父亲的兵士已经牢牢看守住在场的大臣,无人敢有其他动作。
我眼神瞥过高欢,他看着台上,脸上平静如水,感受不到火焰跳动般的热烈。豁然,我听到一声脆响,我看到高欢眼神收缩,似是很不可思议。我看向高台,那个模子,竟是拦腰碎了。
父亲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碎片,眼神除了惊讶,还有……恐惧。没错,不是愤怒,遗憾,是恐惧。
我半响说不出话,这次,无人打扰。
风,一层一层,绵绵密密,带着午时的炎热,把人包围,如女子轻柔的手,绵密无骨地把人抚摸。初时不觉用力,片刻后却疼的深入骨髓。
我不知,那竟是震惊的滋味。
良久,父亲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看着那个身影,低着头,弓着背,步步走下高台,没人扶他,看着他走远,走远。
待清醒过来,高欢递我一个眼神,“小姐稍安勿躁。属下这就去看望将军。”
我看着他走远,缓缓呼出一口气,方才觉得天气阴凉,也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不管怎样,不能坐以待毙。我往大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