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战战兢兢,往营帐方向走去。走一步,就觉得命运的黑暗离我更近一步。我恐慌,我想逃,却发现无路可走。
那个金黄色的帝位,一直在眼前晃呀晃。不知是人的衣角在晃动亦或就是那明黄色的高堂。我来到营帐前,始终不敢迈入一步。
我那么迫切,想要父亲得到这帝位,似乎从此之后,那战战兢兢,需要屏息凝神的日子就从此过去。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唾手可得。
“将军,鬼神一事不可取,如今北魏大臣都在我们手中,就算是一世枭雄,也好过放过这次机会啊。”营帐内,高欢苦劝。
尔朱荣一脸颓败跌坐于大椅上,他信佛,相信铸造小金人是天意,是命运。凭借着内心顽强的意念和对龙座的渴望,四次铸造小金人,却都是失败了。内心除了不甘,还有害怕。
“将军,不如如高先生所言,一不做二不休,”侯莫陈悦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脸上尽是阴霾之色,“这北魏的臣子王爷都在我们手上,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扫了一眼贺拔岳,示意他也说话。贺拔岳对铸造金人一事,犹豫不定,他本无大志,能做到大都督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他从怀朔镇军主出身,到今日之地位,都是尔朱荣给予的,对尔朱荣也是言听计从,见侯莫陈悦把话丢给他,他躬身,“属下听将军的。”
侯莫陈悦丢了个鄙视的眼神。高欢纹丝不动,只是紧盯着尔朱荣。一世英雄,关键时刻却成了狗熊,他心下有不满,却强忍着不表露一丝一毫,对侯莫陈悦挑动贺拔岳的话也只做不闻。
他看着尔朱荣额头紧皱,睫毛遮不住眉眼间的不甘,挺拔的鼻梁上有密集的汗珠,紧咬的嘴唇泛起了青色。左手撑在椅上,右手双手却疲惫的搭在膝盖上,只有细看才能看到那双手不经意间的轻轻颤动。
高欢不想太轻举妄动,若是尔朱荣一意孤行,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另立的新君必将视他为眼中钉,凡事总要留个退路的好。
是以,苦劝无果,他也不再坚持。
大殿内一时静默。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营帐内缓缓传来,“带元子攸。”
我退到一侧。当元子攸从远处走来的时候,我没有避让,只是心怀悲悯的看向他,心里五味杂陈,脑子里一片空白。
元子攸身上还捆缚着绳索,昨夜一日的雨,头发凌乱,一夜未睡,脸色也略显疲惫,此刻, 他尚不知广场上铸金人失败的事,只觉得自己大限已到,内心只有愤恨。
经过我身侧之时,他竟是唾了一口,不屑的眼神看来,“尔朱一族,无耻。”随即就被士兵揪扯进了大帐内。士兵用力推搡,元子攸摔倒在地上,确不肯跪,只是半座在地上,不服输的仰首看着尔朱荣。
他原本心思细腻,虽说这被拉扯来的路上,心里充满了对尔朱荣的愤恨,和对此次事失手的无奈,却倒也接受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命运,也想着要像个英雄般堂堂正正死去。
如今他从下往上看,个人的眼色一览无余。心中一怔,他看到的不是悲悯,同情,鄙视等高人一等的想法,而是不满,怀疑,排斥。
心中若有所动,他看向尔朱荣,昨日还嚣张蔑视的眼神如今却是如斗败的野狼一般,被摧毁了意志,磨损了羽翼,收敛了爪牙,那曾经汹涌如海洋的豪情如今成了连着干旱多日波涛不起的湖水般凝滞。
他冷笑一番,“天意啊天意,尔朱将军清君侧,就自当居守臣子本份,不该多出无妄的想法。”
尔朱荣身子一震,不满的看向元子攸,目中竟是带了杀意,又带了些隐忍。那握着刀的手自始至终未曾拔出。
元子攸不为所动,更是大方的坐于地上,身姿虽放松,内心却刻意的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哈哈大笑几番,面上露出笑容,扫视一番尔朱荣手下几员大将,最后目光落在尔朱荣身上,“不过幸好,尔朱将军及时收手,顺应天意,是我元氏的福将。”他心机一动,看着尔朱荣,“更是,我大魏未来的国丈。”
堂上诸人,皆是一震,看向元子攸。
“国丈?”尔朱荣审视的目光看向元子攸。他准备放弃皇位,顺应天意,目下最合适的皇帝人选,是元子攸,只是他内心尚且犹豫,元子攸不是可以成为自己手上听自己话的玩物。若是扶持元子攸上位,自己不好控制,这大好的江山,眼看唾手可得又要拱手相送,心中总是不甘,正想着不知如何掌控,元子攸却主动提起自己要成为国丈。
尔朱荣唇边不由露出笑意,自己的人在皇帝身侧,这样就可以掌控朝政了,将来生出的外孙也就是外来的皇帝还不是要听从自己的,他又想,尔朱世隆依旧在京城为官,尔朱家族的人把握朝政。
元子攸见尔朱荣心动,心里的想法得到证实,更迫不及待的想落实尔朱荣的想法,也让自己的渴望实现,只要帝位到手,从头来过,今日阶下囚,明日高堂皇,还怕对付不了这些驻守塞外的将军吗。
他心里暗暗冷笑,几句承诺和好处就换得尔朱荣心动,这将军倒是好骗。殊不知,就不说前朝往事,只论今朝,太后,元叉,宣武帝等人之间已经是承诺无数,还不是阴谋遍布,说翻脸就翻脸,他暗笑这将军的无知和虚荣。
眼里却不敢透露半分,只是倨傲的坐着,既不丢了皇家身份,又不太过嚣张惹的尔朱荣动怒。
高欢不语,心里却只是喟叹,时机已去,再找不回来。侯莫陈悦看出尔朱荣脸上喜色,也想借机讨好尔朱荣和新帝,忙上前扶起元子攸,拽过一把椅子,可又不想表现的太刻意,嘴上说着,“王爷言重,将军此番作为就是测试各位王爷谁可以坐上皇位。将军可是一心清君侧啊。”
元子攸不置可否,里略一闪即逝的轻蔑,却应承,“原来如此。”
这话既为自己刚才的意有所指找个退路,再次缓和气氛;另一番,此话又相当于什么也不说,原来如此并不是一个肯定句,等自己做了皇帝,那史书的走向还不是任由自己说。
侯莫陈悦不知元子攸的小心思,只当元子攸认可自己的话,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欣喜之余,越发恭敬。
他自是看出尔朱荣已经无意去踏上帝位,如今又看出尔朱荣脸色的松动,顺应时势送上自己的马屁,两边讨好。
尔朱荣一笑,对侯莫陈悦此举没有反对也没有夸奖, 只是在椅上坐直了身子,开始和元子攸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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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的往营帐中走去,自那句国丈出口,我已经心知肚明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无非是迎立新帝,父亲获得更多的好处,我被立为新帝的妃子,如此而已。
我连反对的心情都没有,我有勇气在此刻面对草原上的孤狼,却真的没有任何的意图去反对此事,去对父亲说不。
明知反对无用,又何必去提。
士兵看我呆呆愣愣,也不敢上前搭话,任由我一人走至黄河边。环抱膝盖,坐于河边,看午时的太阳洒落斑驳的光点在河面上。河面静谧而广阔,两岸低垂的杨柳轻柔的滑过水面,漾出一圈好看的波纹。大片的野花在四下盛开,欢笑着扑向阳光的怀抱。
天气偏要与我的心情背道而驰,“萧瑟兮草木摇落,憭栗兮若在远行。”我勉强念出一道伤感的词意,以表达内心的郁闷,却依旧被高照的太阳晃的头晕眼花,莫非真是天意,连老天都不给我面子,明目张胆的肆虐我的失意之情。
我恶作剧心起,朝河里吐了一口唾沫,河水纹丝不动,仿似无声的嘲弄,我不由的更是恼怒,站起身,往河里扔了个石子,扑通一声,溅起的河水又淋湿了裙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回头,“高大人?”
他缓步前来,眼睛如盛开的花透出一股子明亮,“小姐何事拿这水生气?”
我不语,心里暗道,明知故问。
“可是为了要嫁给元子攸一事?”
“你怎么……”
不待我问出口,他含笑温柔的看向河面,“听门前的侍卫说,你在门口站了很久。”
我心情再度低落,随同他一起看向河面,想说的话很多,却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将军并没有答应元子攸立即登基为帝。”
“恩?”为什么三个字清楚明白的写在我的脸上,元子攸不为帝,难道皇帝另有人选,亦或是我也不用嫁给元子攸了。
“元子攸会先行掌政,将军以观后效,下个月再行册立大典。”
一个月,一个月而已,我有些不爽,看着阳光刺眼,一个月不能给我的心情带来任何的平复,突然懊恼,我踢了一下小石子,“这天气这么好,阳光这么热烈,连老天都帮着元子攸,一点也不照顾我的心情。”
高欢的轻笑声又传来,我不满的嘟着嘴,嫌弃般的看向他,他转过身,认真的说,“境随心转,小姐如此,不过是痛的还不够深。”
他大有深意的看我一眼。背过身,不再说话。
不够痛,是以这阳光花色还如此美好吗?我沉默安静,淡淡的看着眼前一切,慢慢才觉得天阴了。我打量高欢几眼,心中有了别样的感觉,是什么样的经历,让眼前的男子如此敏感,洞察世事,洞察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