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问高欢因何而痛，那必定是他心中最难忘而绮丽的一段岁月。那段岁月没有我，我突然对那段岁月与他同行之人心生妒忌。我竭力抛开要嫁给元子攸为妃的事情，虽然女子多嫁在北魏并不算什么，公主和离多次的也有，可对于我，还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高大人。”一黑衣侍卫躬身立在身后。
“将军有何吩咐？”高欢的声音沉着冷静。
“将军吩咐，由大人护送长乐王和一众大臣回宫，还有，”那侍卫看了我一眼，嗫嚅道，“还有护送小姐回京。”
我和高欢快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不可思议，我按耐不住，“怎么这么快，我还要回容秀川见过母亲。我这就去面见父亲。”
我看一眼高欢，眼神中流露不满，我就算明白这是自己的命运，却还是不想再同一个人，同一个我有好感的人面前，被表现的想个玩具一般，被推来送去的。
心中窝火，我提了裙摆，往父亲营帐中走去。路上，已经见到开始收拾的军士拔营而去。
我加快脚步，气喘吁吁，看父亲营帐前的小厮还在，我扯住他，“将军在吗？”那小厮见是我，恭敬的施礼，“在的。”
我掀起门帘，放缓了脚步，脸上刻意带着平静的神色，父亲正凝神坐在椅上，思索着什么，我有些恼怒，他对我这个女儿送来送去就罢了，这本就是身为高位的命，继母北乡公主不也是如此吗？可我对他此刻的忽略，却无论如何也装不出喜悦的模样，“父亲。”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中犹自带着计谋，“父亲”，我上前一步，“先帝既已经身亡，女儿沦为被废的妃子，女儿想回家看望一趟母亲和文略文畅他们。”
“哦。”父亲仿似依旧在迷茫中，这一省哦让我欣喜不已，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陷入冰冷，“你母亲和文略他们都很好，你如今身份已经是新帝的皇后了，还是留在洛阳的好。”
他语气缓慢，一脸沉重，有着疲惫、无奈还有些烦躁。
“可是父亲……”我想辩解，也想借故推迟嫁给元子攸为后的时间，却被父亲摆手打断。
父亲神色间颇为不悦，“小娥，听话。”
我哑然无语。
他看向我，目光疲惫而温柔，“父亲需要你，快去吧。”
我张了张口，最后默然。心中就算有万千的愤恨，也在这话中化解。
我终究是想的太多了些，所谓的大局永远重过我自己。就算是父亲抛弃了我，我又能如何，就算父亲有一日抛弃了继母，抛弃了菩提，文略，文畅，出发点也依旧是尔朱家的荣耀。以父亲为代表的尔朱家的荣耀，我们这些子女不过是棋子，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女子。
我突然明白，万般的辩解和求情都只是无用功，除非，我脱离尔朱英娥的身份。就这样，我再次和父亲施礼，离开大帐。
头一次，我觉得父亲和我之间那么远。在他是我父亲之前，他更是一个将军，一个有野心的将军，一个跺一跺脚北魏就震动的权势滔天的将军，一个会将皇帝拉下马会决定这个国家新帝的人选可以杀伐决断一众大臣生死的人。
天空突然又下起了绵密的细雨，我抬头望向天空，心中没有疼痛，只是无边无际的麻木。我看不懂，看不透，为什么这些权谋一定要牺牲女子的幸福呢？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又默默承受一切强加给自己的路？转而一想，我又有什么特殊呢，前尘太多可鉴，我又有什么可埋怨可哭诉的呢？
我摸摸眼角，那里有些温热。
……
我躲在车中，哭不出来，笑不出来，连叹息都不能。听着窗外的马蹄声和各种车轴的吱呀声，我漠不关心，洛阳城好比囚牢，我呆过很久，无所谓再一次呆着。只是这一次，我好像一点都不害怕死亡了。
风雨连绵，风吹阵阵，隔着帘子的间隙，我看到高欢就在车外，一如送亲的那次。只是这次，我心中再也没了期待。我甚至对他不穿雨披也没有任何的疑问，一切只是麻木，只是默然。
车子入了洛阳城，已经是入夜。那些大臣得以逃脱性命，归了洛阳，都纷纷归家。我依旧默然的坐在车上，车子在一处宫殿外停下，听车外传来高欢的声音，“小姐，到了。”
我依旧不语，高欢又抬高了声音催促，“小姐，休息的地方到了。”
我方才被惊动，缓步下车，一个趔趄不稳，高欢扶住我，我抬头看向他，眼神是悲戚。
一双大手突然从中插入，把我拖至一边，我对上一双愤恨的眼眸，那眼里满是戏弄和血腥，是元子攸，“怎么，”他扬眉，脸上尽是高高在上的骄傲，“我未来的皇后，这就开始水性杨花了吗，还是我表哥对你不好，你一早就在外面偷人了？”
我猛然一个巴掌挥过去，他抓住我手，眼神中愤恨和讨厌之色更多，“怎么，被我说中生气了？尔朱家的女儿倒是颇有胡太后风范啊。”
他恼怒我父亲我可以理解，可是却如此出言一再的侮辱我，高欢看不下去，皱了眉，冷冷的看着元子攸，“长乐王，还请自重。”
“哼，本王向来自重，小人才有机会上位。本王断不会如先帝一般给了不知检点的女人可乘之机。”这一番话说的又是意有所指，既埋汰了父亲，又讽刺了我。
我大怒，看向元子攸，“你今日的地位不过是仰仗我父亲才得到，是否安稳还未可知，我父亲既能扶你上位亦能拉你下马，到时候你可还要这般嘴脸，莫要在低头屈膝给父亲国丈之名。”
我那日听得清楚，是以现在语速极快，盯着元子攸一口气把话说完，看着元子攸脸色大变，由红转白，显得极为愤慨，心情不由大好。
我挑衅般的看向他。他狠狠甩了手，退后一步，目光在我和高欢之间来回穿梭，我等着他的发作，准备了一肚子的怒火正好借机发泄。
他却突然又低了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是忍辱负重的模样，忽略我直接对高欢道，“高大人，往日在长乐王府和你相谈甚欢，改日还请宫中小坐。”
“多谢王爷。”高欢淡淡的点头，身后宇文泰却露出不忍的神色。
元子攸眸中一动，“还有那位宇文小将军，是之前皇帝身边的侍卫吧？”宇文泰不知所以然，但还是点点头，对这位王爷的心计他心中还是表示佩服的，只是道不同立场不同是以也不能过分亲近了，元子攸笑笑，目光又看向高欢，“我看这位宇文小将军是个人才，将来必定青出于蓝大有一番作为。”
高欢不语。
元子攸又打量我一番，那扫视的目光令我难受，我怒目相视，大有送人之意味。
元子攸冷哼一声，随着自己侍卫离去。我亦随同高欢再次入了初嫁的公主府。
我入了往日的屋，刚推开门，绿冉看见是我，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亦感动，重见故人的感觉真好。我转头看向高欢，他解释，“今日一早，就着人快马加鞭入宫寻了绿冉来此处，有个熟悉的人照顾着总是好的。”
我看向绿冉，数日不见，她瘦了一大圈，想必胡太后没给她好果子吃，我心中不忍，有些哽咽。
绿冉指了指屋内，”娘娘，一切绿冉已经布置好，洗澡水也已经备好，娘娘看哪里不妥，奴婢这就换过。“
“都是很好的，”我打量四周，一切布置皆全，又转头望向高欢，“多谢高大人。”
“你喜欢就好。”他神色淡漠，语气疲惫。此际我才注意到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想着他一路上未曾穿过雨披，心下五味杂陈，不知他这番自虐是因为父亲不听劝告自立为帝，又或者是单纯感伤我的命运。
不过转而一想，多半又是我自作多情。我是棋子啊，父亲已经如此现实，更何况父亲以外求取军功的人了。大概他只是悲悯吧。
“绿冉会照顾我，高大人还请早点歇息吧。”
“好。”他语气疲惫，我未曾注意他的疲惫与眼底的忧伤，更不曾注意门外宇文泰也是湿透了衣裳，目光关切的看着我。
我看向绿冉，吩咐着，“我想早点歇息了。”
高欢告退，我未曾相送，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我一下子瘫座到椅子上，苦笑着自己还真是麻木，麻木的都没了眼泪。
“娘娘，你没事吧？”绿冉担忧的看向我。
“哦，”我想起一事，“绿冉，从今日开始，你还是唤我小姐吧，我不喜欢娘娘这个称呼。”
绿冉虽不解，还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元子攸，元子攸，我应该想什么法子才能避免自己成为元子攸的皇后呢？亦或是，一如从前，划清界限，让他独宠其他人去，他和我最好就在宫中，老死不相往来。
绿冉已经铺好床，我却辗转反侧，想起元子攸种种假面，我越发恼怒，就在愤恨的心情中缓缓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