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正梳妆中,巨大的铜镜上水波流转,那抹淡金色镂空的边缘,似是勾起了往日记忆。
我注视镜中绿冉的脸色, 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绿冉,既是太后已经死了,那潘充华和那个孩子……”
我见绿冉倒抽一口气,似是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我静静等候,摆弄着桌上的珠钗,默不作声。绿冉平息半刻,整理头上的发鬓,手有心发抖,她回忆,“那日我送浣洗后的衣服去暖春阁的时候,却见殿内空无一人,太后身边的领事公公站在殿内的井旁,吩咐着下人往井里扔石头,初时还能听到孩子的哭声,不过片刻就没了声息。自那以后,我再是没见到潘充华和皇子,听人说,都被填井了。”
我手一颤,珠钗滚落,眉眼竟是不敢再凝视镜中。暖春阁我是没去过,甚至连充华的容颜都不曾记得,那孩子自打生下来我也没见过,绿冉平静的几句却生动的勾勒了当日情景,真是可怖。
“小姐可是为充华忧心,听说充华临死的时候一声不吭,对太后和领事的太监正眼没瞧过,只是抱着孩子不停的说,很快就可以和皇上重聚。”
我回想当日光影,叹息一声,“这潘充华倒是个烈性女子,以往看她笼络皇帝的手段,还以为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如今看她心性,也不枉元诩独宠她一场。”
“是啊。”绿冉也叹息着。
“不知那些和我一起入庙的妃子如何了?”我轻抚右侧珠钗,往里插了一点,珠光闪闪,镜中人容颜安静而内敛,又带着些许风华,光彩照人。
绿冉边把我头发捋顺一点,边想着今日京城的动静,“据说还在里面,如今长乐王暂管朝政,这些旧帝的妃子出家为尼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嗯,我点点头。只是看着镜中的容颜,脸色无悲无喜,如今的事态这些女子能活着确实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我拿起朱笔,开始细细画眉。既然往事不堪回首,前路茫茫,那就做好现在,凡事向前看。
绿冉有些不解,“小姐,今日莫非有人来拜访,是以才如此梳妆。”
”也许,“我点点头,”不过我不知道客人什么时候来,我如此,只是早作准备罢了。”
绿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片刻后,下人通报:“长乐王求见。”
我轻笑,“果然。”看镜中人,峨眉淡扫,两颊一点红晕,仪态大方又不是俏丽,是我想要的最好妆容。既不失了大气,又不失女子该有的温柔。这才是我,我满意的起身,“请长乐王稍后片刻,我马上就到。”
环佩叮当,他显然没料到我如此盛装来见。第一眼满是讶异,我感受到他的视线由脚扫到脸上,面上不动声色,轻轻施礼,“英娥参见长乐王,怕是朝政不好把持,又忌惮尔朱将军的威名,特来看看我过的好不好吧。”
那隐晦的意思就是,你怕龙椅有变,所以来讨好我呗,我还真允许你蹬鼻子上脸,看你玩什么把戏。我眼中露出挑衅和高高在上的意味,看向元子攸,看他能奈我何。最好在我成为皇后之前,就发觉我的嚣张高傲无礼吧。
他果然冷哼,一拂袖在椅上坐下,目视前方,“本王来此,是要和嫂嫂谈一桩交易,其他人等退下吧。”
“哦,既是交易,不知长乐王手中可还有什么我父亲有兴趣的筹码?英娥自当好好转达。”我句句不离讽刺,高傲的在另一侧坐下了。他大抵是再不敢离开京城,所以要和我谈,我有些嘲弄,他选错了方向,我不过是一个棋子啊,他应该和父亲谈,或者和高欢谈。
“嫂嫂宫中一年,这算计的手段学的越发厉害了。”他冷笑。
“也拜长乐王所赐,学了一二。”我浅笑,能挤兑他的快感令人很是愉快。
他神色有些复杂的看向我,又吩咐左右,“你们都退下吧。”
绿冉看我,我点点头,她也随了其他人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安静,那些深深浅浅的阳光透过框中的空格落入室内,斑驳的影子又拨动我心中的弦,我有些乱,可是面上依旧维持平静。
等了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语声沉重,缓缓道来,“英娥,骗你那么久是我不对,我,有自己的苦衷。”
我冷哼,想以柔克刚,玩攻心计,门都没有。
“我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以断言的方式,向我宣告。我再次表示不屑,“王爷来此莫不是找我求父亲,务必送你登上帝位吗?”
他摇摇头,“不是,我元子攸断然不会求人。”
我看向他,他一脸坚毅,也如我方才一般,遥望前方,我嗤笑,“不求人?王爷莫非以为我有通神的能力,能知晓你是一个好皇帝?可就算你是,”我加重语气,不屑而又悲凉的说,“自诩为好皇帝的人很多,下场很惨的也很多,王爷来此还是言归正途吧,若只是来告诉你的骄傲,你不求人,你是个好皇帝,不过是隔靴搔痒,我帮不了你什么,也不会帮你。”
他倏的转头,带着些怒意的看向我,我不甘示弱看了回去,他忍了忍,语气沉重,“我来,就是想和你做笔生意。”
我神情冷淡的垂首,静候他言。
“我拿天下换你尔朱家平安。”他一字一句说着。
“呵呵,你自保尚且有问题,又如何保我?”我觉得他的话真的可笑,这天下已经在我尔朱家手里,又何须他来保护,真是不自量力。
“如今河阴事变天下皆知,北魏的王爷们各个蠢蠢欲动,南朝也伺机待发,你父亲手下的大将不少是鲜卑八部的后人,若是皇室动荡,各个都想争抢这天下,打着诛奸臣的名义,你觉得尔朱一家还有活路吗?”
“你……”我有些不解的看向元子攸,他说的话我听的明白,只是却不信当真会如此,父亲多年来盘踞容秀川,已经兵强马壮,又何惧这些叛乱,“长乐王,你以为你的一面之词我就会相信你,你当日是如何忽悠左昭仪的,今日却休想如此拉拢我。”
“明相?你是说明相?我对她绝无半句假话。”听到胡明相的名字,他有些激动。
“你连自己的女人都救不了,又何谈家国天下?”我有些愤慨,也觉得自己当日轻许的诺言是笑话一场,还救元子攸呢,整个都被他卖了。
他陷入沉思,脸色有些悲伤,“我曾答应她,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皇位,必定不让她再受失去孩子之苦,必定让这皇室改换新颜,不再是沆瀣一气那般肮脏。”
他转头看向我,语气急切,却又是那般压迫人,“英娥,当日看你也是不忍天下流民受苦,如今我坐上皇位,必定让这天下安稳,民有所居,农有所养,到时候这天下大定的功劳也归于尔朱家,难道你希望日后史书上浓墨重彩的描画尔朱将军的残忍吗?难道你想把北魏的大乱都归于尔朱将军吗?”
我有些急躁,“你少胡说,这魏朝的大乱归根结底是你们作茧自缚,自取灭亡,和我尔朱家又有什么关系。”
“是,可是现在天下大乱,你父亲可以清君侧, 可是其他人呢,他们就不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继续争夺这天下吗?我坐不上皇位,自有其他人做得,到时候天下大乱,你觉得大家的借口会是什么?清君侧,清的是谁?”元子攸咄咄逼人。
“你以为你父亲手下都是忠臣们,还不是各自藏了心思,尔朱将军顶天立地,不会做暗事,可你可知,我的人原本已经通知不去河阴,去的人也要被保护,可是昨夜清点,我的去往河阴的人全死了,你敢说,其他人没有异心。”
我怒目而视,“你强词夺理。”转而又冷笑一番,“你怎么不把这些道理和我父亲讲,你讲的洋洋洒洒,他必定听得进去。”我有些嘲讽,这番大道理父亲岂会不懂,又岂会怕了不成,他元子攸和我说这些,无非是让我在父亲处通融,支持他登基为帝,他不敢和父亲讲,必定是知道父亲对他此番话不屑一顾,没准还会勃然大怒转了心意,我冷笑数声,有些瞧不起的看向他。
“英娥,你变了。”他起身,俯视的看向我,我不甘示弱,瞪了回去,“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慧的,会从天下大局考虑,从百姓苍生考虑,没想到你也是个被利益熏了心的,我看错你了吧。”他一拂袖,“我必定让这天下安稳了。”
他微怒,大力推开门,那一刹那,大片的阳光撒入室内,我有种报复后的虚弱感。绿冉入了屋,看我脸色不佳,担忧的问着,“小姐,有何不适,可是要通知高大人?”她看向元子攸离去的方向, 眼里满是担心。
我摆摆手,哈哈大笑一番,“没事,他就是来找我斗斗嘴。”
“那绿冉扶小姐回房?”
“不用!”我都被自己的斩钉截铁吓了一跳,我心烦意乱,“绿冉,我好久没骑马了,我想出宫溜溜马。”
绿冉神色复杂的看向我,既担心我的安全,又担心我的身体,见我神色坚定,为难的点点头,“绿冉这就去请高大人安排,还请小姐稍座片刻。”
我嗯了一声。待绿冉离去,开始静静琢磨元子攸的话,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入京的路上,已经听闻四下流传父亲的残忍,说是魔王在世,血染河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四次铸造小金人失败,天意不满的话也已经传了出去,父亲若是再轻举妄动,只会被非议的更加厉害。
如今父亲手下, 除了一些胡族中人,其他位高权重的,诸如高欢,侯莫陈悦,等人,皆是归降而来,难保没有异心。父亲狂傲自大,元子攸此番话若是当真说给父亲听,他未必在意。
我忽然想起元子攸那句,他的人全部被秘密杀死,那人,要么逼我父亲上位,要么也不给元子攸翅膀,当真是考虑周全,若是天下真的大乱,元子攸无力抵挡,父亲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野心家,这世道,怕是真的乱了,如此想来,我冷汗涔涔。
“小姐,”光影闪动中,绿冉兴致高昂的进了屋,“高大人同意了,还多准备几匹马,绿冉和侍卫随同小姐一同出去。”
“太好了。”我忘了方才的不快,忘了那些勾心斗角令人头疼的算计,忽的站了起来,“快走快走,马在哪里。”
我冲出门外,数匹马已经在那里等我,其中一马上,青衣飘飘,含笑看我,他递我一马绳,“早听闻小姐马术惊人,今日得缘,不如和小姐赛马一场可好。”
我高高兴兴的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朝他一笑,“好啊。”
却没注意他眼中的目眩神迷,唇边的爽朗笑意,无边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