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高大人,”我俏皮一笑,一扯缰绳,马儿嘶鸣的声音换回久违的喜悦,我大喜,“我先行一步,高大人回头见。”
公主府位置偏僻,人不多,我犹是小心,控了马缰不敢太过,身后高欢、绿冉和一众侍卫各自隔了一丈的距离相随。
我很满意高欢的此举,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是太近了,我必定犹如束缚在牢笼,心生反感;若是太远,于他的职责也不利。
我还认得那日出城的路线,那段记忆并不美好,我寻了相反的方向往城外走,越走人越多,高欢策马上前,“往前直行三里,就是洛水,风光甚好。”
我点点头,“多谢。”他知道元子攸早上前来的事,此际却表现的不闻不问,是对我的命运已经认可,所以纵容我此际的自由自在随意快乐吧。
“高大人,”我看他眉宇间没有隐忧,心下好奇,“我看您神色平和,就算河阴那么大的事情,也未曾见你动色,不知这世上可有什么事能令你烦恼?”
“烦恼?”他轻笑,我有片刻不安,他看我的眼神如看一个无知的孩子,但转瞬又是那般恭顺波澜不惊的眼色,“世事艰难,高欢不敢烦恼。”
宇文泰不喜之事脸上必有表现, 那少年的骄傲我还记在脑中;元诩的无奈和绝情我历历在目;元子攸的隐忍与霸气我感同身受。只有高欢,做事永远不温不火,那般平静到我感觉不到一丝波澜。
“是英娥多嘴了,不该过问大人私事,还请见谅。”我敏感的收回自己的话。
高欢大笑几声,不语。
我见他不说话,看他两眼,见他脸色深沉,踌躇片刻,但觉气氛尴尬,也觉得自己的小性子有些莫名其妙。
两马并辔而行,两马之间似乎极为熟稔,马儿之间很是亲近,不知觉两马碰到一起,我哎呦一声,撞上了高欢的身子。
他扶住我,把自己的马往一侧带了带,两人都微微羞赧,倒是化解了刚才的尴尬。我急着解释,“刚才我的话,意思是我很好奇大人,从来没有露出悲伤或者生气的脸色, 一直是这么……”我寻找着恰当的形容词,“像铸造的金人,一动不动。”
“我?像铸造的金人?”他意味深长的看向我,见我凝神思索的样子,不由的笑了起来,“小姐是想说我面无表情像个冰窟窿吗?”
“嗯,对对对,真形象啊。”我吐吐舌,但又想着这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断不会生气,不过这话也不像他一贯稳重的口吻。
果然他笑起来,“以前听子如说过,其实我没心事的时候,一直如此,也没有什么小姐所谓的悲伤生气,却没想,会让别人误认我冷漠了。”
他难得的幽默和解释,我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子如先生倒真是幽默的很,要是他也在京城,不知该多热闹。”
高欢含笑看着我,这是自那一路的厮杀之路走过来后,我第一次如此放松。
“高大人,不知那洛水河畔,是否能遇见洛神?”我放松下来,就把那些权谋甩在脑后,倒是想起三国曹植的洛神赋,对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句一直放在心上,女子若是貌美如此、惊艳如此,亦不枉人世走一遭。
“小姐容貌堪比洛神,怕是那洛神不敢出来相见。”高欢浅浅笑着,颇有一番夸赞之意。
“我怎么能和洛神比呢,她可是普通女子,魏文帝屠城的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竟是手下留情,陈思王又对她念念不忘。我,不过是仰仗父亲罢了。”我自是认清现实的。
“小姐何须如此看待自己,”高欢正色,看我的眼神有责备,有不满,有隐约的心疼,“那洛神又岂能和小姐相比?”
我想起洛神从河中翩然飞升,含笑和曹植道别,至少能和意中人见最后一次面,至少在她有限的生命中,她是一直爱恋着别人,被别人爱恋着的。可我,我怅然一叹。
“小姐且放心,只要高欢在京城一日,必定拼死护小姐周全,断不会如甄宓一样,死于帝王之手。”高欢神色复杂的看向我,眼中是满满的坚定,内心叹息一声,他地位不高,军权不多,没有能力护英娥周全。
“多谢。”我依旧惆怅,却被他话中的暖意感动,“放心吧,我可是尔朱英娥,元子攸想对付我也没那么容易。”
高欢哈哈大笑几声,落我半个马。我只想着他可能不想再和我说话,却没想着身后的他,眼神忧郁,一脸悲伤的看着我。
说着话的功夫,我们已经到了洛水边,洛水是黄河的分支,却没有黄河的磅礴,很是清幽,河面也很是宽阔,沿岸种满了杨树。
杨树?看见杨树,我突然很想笑,也不再收敛自己,就那么放纵起来。高欢不明所以的看向我,我收敛了笑容,深深呼吸,指着杨树,“你看,杨花,昔日念杨花词之人已经不再,可杨树还在,我只是感叹,帝王之家身不由已。倒是对不起,让高大人见笑了。”
高欢也笑了起来,“这古往今来多少人念杨柳之词,若是因为一个胡太后这杨树就羞惭自尽,这世上的人与物又不知该死了多少。”
我也察觉自己的多愁善感,心怀歉意,“让大人见笑了。只是数月之事,英娥以前从未经过,是以不知如何自处,不知如何应对。”
我看着浩浩江面,缓缓说着自己的心事,“这草原上的狼,已经够聪明了,就算连日大雪,隔绝退路,就算我们设置了很多的陷阱,羊圈上多层加固,可是狼总是可以偷到羊,我总以为狼已经够聪明了,为了吃不择手段,可是直到来到京城,我才知道人的心比狼更狠,更复杂。我不怕死,只是那时在草原上,我还能感到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有意识可以独立对付狼的人,而现在,我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听话,我会察言观色,我会去猜测别人的内心,可是我不知道我这么做,结局又是什么。草原上打败狼,狼就撤退,清楚明了,可是这里我却不知笑脸相迎的人是否下一刻就抽出手中的刀。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只是很害怕自己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我怕,到最后,我所有的努力没有任何的回馈,甚至,付错了方向。我不怕死的。”
身后没有声音,我不知高欢是否在听,又或者只是我一个人对着江水的自言自语。此刻,我终于明白,我所有的不自在,我所有的麻木,不是因为害怕生死,而只是害怕错付真心。好在,家族是我唯一的依靠,虽然感觉自己是父亲的棋子,可这个棋子可以换来家族的荣耀,亲人的平安,这棋子,我做的心安理得,如此一来,我觉得心中的悲愤消化不少,而另一处悲凉,又莫名的升起。
我转身,高欢温柔的看向我,我倒是吓了一跳,镇定下来,我歉意的笑笑,环视四周,“这里风景不错,高大人觉得呢?”
他笑笑,打量了四周,“是啊,此处地处安静,可以耕种打渔,倒是个可以隐居的所在。”
我轻笑,“高大人,怕是有高远志向之人。”
他也浅笑,平静的眼中也有了笑意,“高欢从未想过那么长远,德蒙将军庇佑,能有今日之成就,已感恩许多。”他语气淡淡,透着一股子意味不明的疏离,我总是看不懂,他这股子疏远是为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是尔朱荣的女儿,是第二次嫁给皇帝为妃的女子。
我沿着河边往西,也就是水的下游走去,路经一处小房间,我们几人付了钱讨了点水喝。一处茅草屋,门前左侧是放养的羊圈,里头有两只羊,右侧是菜地,种了些韭菜、葱之类。门用篱笆围着,门前又种了两株桃花,恰好桃花盛放,艳丽无比。
我感叹,“这夫妻二人倒是幸福,此处真是好比世外桃园。”我看那夫妻二人都年老,却依旧彼此扶持不由心生羡慕之情。
“这附近没有地,夫妻二人定是以打渔为生,如今这把年纪了还要下河,可也总算生存下来了。”高欢感叹,从怀中摸出一些碎银丢入夫妻二人手中,“这般年纪,能不再遇上打仗总是好的。”
我恍然大悟我和高欢的差别,我看到的是夫妻田园生活的浪漫,而高欢确看到夫妻生活的现实,不由敬佩的看向高欢,赞同道,“是啊,只望新帝登基,能再重振兴北魏,为天下黎民带来平和。这样的老夫妻不再动荡流离。”
我看着老夫妻拿着碎银欢天喜地的入了屋,那些碎银足够他们买上几个月的粮食。我对元子攸的话,又重新想了一遍,若他真是个好皇帝,我为何不帮他,帮他也是帮我尔朱家。
如此想来,心里又是一宽,我看着老夫妻的背影,含笑看向高欢,“多谢高大人此番带我出来,英娥心情大为开阔,日后做事也自当如大人一般,只看现在,不虑将来。谢谢你。”
他双眼明亮,似悲似喜,“小姐开心就好。”
我转身离去,却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失落。
……
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他懂她的喜,她的忧,一路走来,他就明白,他们都是敏感的人,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因为太通透,所以对眼前的事明明看懂了,却又心有不甘。
就像他自己,不明白情愫从何而起,却一往情深,从那日她拔钗助他杀马开始,这股情绪就一直在心里翻涌。
只是他深知,他地位低下,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而是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他插不上手,只好默默祝福,默默守护。
他叹了一口气,恢复冷清的模样,回头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那林中小屋,随着英娥的脚步往马匹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