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皆是无语,只是尽力下好这盘棋,棋落无悔。
“我输了。”我恬然笑着起身,凝目看向高欢,目中有依依惜别之意。
他盯着棋局,语中别有深意,“娘娘有心承让,又岂有不输之理,心已输,棋必输。”
我有些歉意的看向他,他既是已经明了我的心意,这局棋就当我无言的歉意吧。如今我又屡次三番出宫相求于他, 各种事又无法和元子攸言明,怕是连累高欢在父亲和元子攸那都讨不了好。
也罢也罢,事已至此,想着以后再不相见,就不至于再给他惹下麻烦,我心下好过一些。“高大人,英娥这就告辞。”我自称英娥,不称本宫,言辞切切,心下颇为不舍,是以想起以前在容秀川的日子,失去才知道那段日子是多么无拘无束。
他目光从棋盘上抬起,静静的凝视我,目中意味复杂,“这一去,且安心,自不会有事发生。”
虽不知他的笃定从何而起,但却让我心安。
再多的话也不过是多余,我点点头。
回宫的路头一次显得那么漫长,街上几不闻人声,锦绣珠翠布置而成的马车在炎炎夏日捂不热双手的冰凉。我颓然靠在马车上,一为妃二为后,过的都有些狼狈和不堪。轻轻捋着散落的头发,目光透过飘飘落落的车帘却看见青色长袍的身影,在长街的尽头矗立,那么高大挺拔,就算模糊了面容,我却一眼认出那是高欢。
心里百味杂陈,我怔怔然,回首自相识至此,他屡次救我于生死之间。那份似有若无的情愫隔着长街长长的铺展开来,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好多次,他为我竭尽全力。
他的隐忍我懂,一滴大大的泪落于手背,铺天盖地的叫卖声传来,红尘俗世与紫禁深宫的距离,不可跨越,我兀自忍了泪,背过身去。
刚一到神虎门,尚喜就来禀,“皇上急召娘娘前往太极殿。”
我心头思绪尚未平复,不做声只是点点头,绿冉轻扶了我,在一侧悄声问,“娘娘?”扶我的手有些紧张,言辞关切。
我轻轻摇摇头,以目示意不要紧。
“娘娘这边请。”尚喜前方带路,引我入了太极殿。
所谓物是人非,不过一年的光影,帝王之位已经换了人,于我,千山万水,都变成此际的浮光掠影,因为对日后的时光少了期许,所以多了些麻木,我看见元子攸头埋在错落的奏折间,头上的玳瑁晕染着帝王的光环,我俯了俯身,“臣妾参见皇上。”语调波澜不惊。
他不语,我看笔杆在微微晃动,既是装聋作哑,我也又能奈他何,我兀自挺直了身子,垂了首,一动不动。
光影翩跹,尚喜拿着奏折走了又进来,来回几次,元子攸依旧默然无语。直到殿前传来一道含着怒气的冰冷声音,“朕的皇后,还真是越来越不知检点了?”
我抬眸,对元子攸的愤怒只流露一个淡然的微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无所谓。
见我如此表情,元子攸更是大怒,冷峻的看着我,“皇后,你可知后宫女子不贞,轻则被打入冷宫,重则满门超斩。”
我冷笑,看着元子攸的目光更加不屑,他没法找父亲的错,就屡次三番找我的麻烦,说好的各不相干呢?我昂首对上元子攸的怒气,“冷宫,是吗?”目中挑衅意味甚为浓厚。
“你,”元子攸火冒三丈,目中杀气一忍再忍,看着我的目光大有把我千刀万剐的架势。
我毫不畏惧的对视着,我万事已经尽力而为,如今所侯的不过是未知,又何须在继续委屈着自己仰人鼻息,更何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是已经两不相干,他又何苦找我麻烦。
我冷冷的盯着元子攸,“皇上,听说刑杲的叛乱尚未平息,听说那北海王已经逃往南梁,还被封了魏王,臣妾想皇上必定操劳国事,就不给皇上添麻烦了,臣妾惹皇上生气,自请在宣光殿长期面壁思过,不再踏出宣光殿一步。”
我缓了下来,讲明自己的立场,也望元子攸神智清明,以大局为重,莫要在纠缠不清。
他嗤笑一声,“禁闭?皇后好想法,可是朕会很痛心的。”他沉了眸,静静看着我,我怔了一下,却转瞬看见他唇边的嘲讽之意,他扬了眉,唇边嘲笑之意更浓,“皇后应该记得答应朕的话,若想相安无事,就陪朕好好做戏,别玩这些禁闭的小手段,想惹天下人怜惜,还是想让朕和朕的国丈不和?”他脸色一顿,变得严肃无比,不含一丝感情的看着我,下着帝王的旨意,“朕已经许你天下女子最高的位置,你该知足了。”
我淡笑着看向他,不发一言。
他怀疑的看我一眼,“皇后,明白吗?”语声威严。
“臣妾遵旨。”我淡然,语声清冷,可难掩眉目中自带着一股不屑,既是讨厌我,又要利用我在天下人尤其是父亲面前演戏,真是太狡诈了,我不喜元子攸,更看不惯元子攸此番作为,心中带了气,自然反应在脸色上。
他见我如此脸色, 从鼻腔中哼了一声,又冷笑数声,“皇后还真是与众不同,所以能看中高欢那种没品衔,没地位,没兵权的废人吧。”
“高大人自是不能和皇上比。”我凉凉的回复一句可以琢磨的话,怕他听不懂般又解释,“高大人是父亲心腹,待臣妾一片忠心,皇上是这大魏的天,是英娥有协议的夫,两者,自然是有大大的区别的。”我着重强调了协议二字,意在提醒他别忘了彼此间的约定。
“哼。”他傲然挺立在台阶之上,听完我此番话,勃然变了脸色, 一步步下台阶,我眼前大有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架势,我带着戒备看着元子攸,心知这番话触怒了他。
“你大胆!”他恼怒的呼喝,止了脚步,冷笑不止,回到高台之上,傲然俯视着我,“好,很好,不愧是朕的皇后。”他仰面哈哈大笑,笑声竟有些凄厉和不甘。
我听的心惊不已,有些惶然,也责怪自己屡次三番被他一挑拨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总是忍不住触怒于他。我微皱了眉,看着他张狂的模样,一言不发。
他收了笑容,狠戾的看着我,“你是朕的皇后,朕的江山不能没有你,朕要你好好活着来见朕,来看着朕如何收回这破碎的河山,如何,把尔朱荣的头颅踩在脚下。”
我带着悲哀的眼色看向元子攸,他自始至终就想父亲死吧,一个功高震主,一个藏着逆反心思的将军,我预料到他有这种想法, 可是还心存希望希望父亲和元子攸和平共处,如今他亲口说出,还是给我天大的震惊,我呆愣愣的,竟是不知如何反驳,似乎不管谁输谁赢我都不会开心。
“皇后不信?还是心中已经笃定?”他悠悠问着我,然后在书桌前坐下了, 一双眸子隐藏在睫毛之后,忽闪着我看不清的心思。
“臣妾,”这样的话我却不知如何回答,心中震惊不已,有些犹豫,有些害怕,“臣妾不知。”我低了头,心中如压了个大石头窒息般的难受。于情,我选择父亲;于理,我选择元子攸,可非要二选一,我不知如何抉择,回答的声音也有些势弱。
他显然没想我如此回答,我等候良久,他不做声,我抬头,他若有所失一脸怅然的独坐于椅上,那一刻,穿越距离,那股寂寞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心生无数同情,元子攸这个帝王当的不易。
我突然心软,“皇上,”他抬头看我,那宽宽的椅上独显一个人的荒凉,“就算为天下苍生考虑,臣妾也不愿大魏朝再颠沛流离,只是臣妾一个小女子,无能力扭转乾坤,令天下太平。皇上这话,不该问臣妾。”
“哦?那该问谁?”元子攸冷冷问。
“问天。”我指指上天,“佛佑世人,会庇佑该庇佑之人。皇上得上天保佑,自然会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呵,”聊了许久,我也未再言语冲撞他,他脸色也是和缓下来,探究我心思般,打量我的脸色,“皇后觉得佛祖会庇佑大将军这等奸诈之人吗?”
“秦始皇封墓,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臣妾区区一女子,不敢妄议国家大事。”我敛了眉,推脱了此问话,他却铁了心一般,非要我给出一个答复,我却决不愿意说父亲一句不好。
“大将军的残暴倒是和始皇相似,”他端坐了身子,半垂了眸,只用一点睫毛间的余光凝视我,“皇后莫非是觉得大将军有帝王之相。”
“臣妾不敢。”我立马给出一个最最好的回答,元子攸今日是怎么了,没完没了,我心下腹诽着,无奈着,忧伤着,思虑着,想着他今日的意图,却无果。
“不敢?”他冷笑几声,“不敢最好,朕今日叫皇后前来,来这议政的太极殿,”他环视四周,简单的金碧辉煌掩藏在大片的端庄肃穆里,这里是帝王的象征,“朕就是为了告诉皇后,如今朕,才是这一国之主,更是这后宫之主,你记得自己的本份就好,莫要再私下出宫见不该见之人。”
“是。”我恭顺的回答,心中想他真是心思深沉,无非是怕我和高欢串谋,又想打听我们说了什么,竟是委婉曲折的说了这许多话,“还请皇上顾及龙体,好生休息,臣妾告退。”
身为皇后我是不该见外臣,可不得不见,他不理解,我亦无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唔了一声,我方才缓缓从太极殿出来。和元子攸的对话,也告诉他我的态度,我宁愿置身事外,也决不相帮任何人。只是这中庸的态度,想来他也不信。屋外,天气竟是变得阴沉无比,一道惊雷突然在远处响起,照的那勾起的檐角如同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我想起元子攸恼怒的那句:杀了尔朱荣。心下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