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中念想,这次微服出宫,寻了个幽静的雅座就绿冉、我和高欢三人。一见面,高欢欲上前施礼,我急拦住,“高大人勿拘礼,本宫此次出宫是有要事相商,本宫出宫不易,咱们长话短说。”我现下终究是顾念了元子攸的情面,皇后出宫密会父亲手下臣子,这事若是他知晓了,怕是要惹出一些胡乱猜测,而我又无法和他言明我所思所想,怕他误会了我是探听他对父亲买官的想法。
我把心中所思所虑和高欢说了,方觉得痛快,有人分担总是好的,高欢细细的听了我的话,我说的极为细致,方方面面的思虑都和高欢说了,言罢,叹了一口气,方才问道,“高大人,你看我的思虑是否正确?父亲如今,又岂能再和元子攸争?这天下悠悠众口,怕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了。”
高欢不发一言,拳心轻握,紧泯了嘴角,他思索时都是如此一番模样。
“娘娘思虑之处倒是对的,只是……”他沉吟良久,方才开口,“只是如今大将军一帆风顺,正志得意满之时,我们若是触了他不悦之处,怕是他听不进去,恼怒也就罢了,若是他知晓是娘娘之话,怕是会以为娘娘心向着皇上,伤了父女的情份。”
我又急又有心事被看透的轻松,频频点头,“高大人所说正是,所以此事本宫不便轻易开口,还望高大人帮忙参谋一二,代为婉转和父亲表达。”
我急切的看向他,心中隐约的不安更加强烈,和高欢说了一番,那些曾想过的事被梳理的明确而清晰,我更坚定自己的看法是对的,而显然高欢并不反对。
“此事,”高欢微颦了眉,“急则生变,需要缓着来,”他奇怪的看我一眼,“怎么娘娘如此急,可是在宫内遇到什么事情?”
我一愣,想来李珍儿那番神秘作为让我觉得可疑,一时紧张起来,可让我和高欢解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子虚乌有无从抓住的,是一种感觉,无从言说,我总不能告诉高欢,我全凭感觉吧,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
“宫中一切安好,大人不是在宫中有眼线吗,皇上有任何举动,怕是大人会很快知道,我只是心下不安,”我转了话题,把话题从我身上转到高欢和元子攸身上,“我总觉得皇上的忙碌和对父亲的应和都有些刻意了,是以心下不安,高大人能否理解我心中所想,又能否帮忙和父亲沟通?”
我不好意思和他讲说,那压抑如密布的乌云,让我心头喘不过气,似有着我不知道的惊天阴谋在背后密谋进行,这种看不透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实在糟糕而恐惧。可是这种心情又绵软无力,找不到落脚地。
“恩,好。”高欢没待我解释,只是点头应承。
“恩?”这次反倒换做我惊讶了,带着一丝不解看向高欢,“您是说,我说的这些您都同意?您都明白?您可以……”
“恩,”高欢再次点头,眸中虽然还是有些思索后的沉重,对我的话却表示了极度的信任,“皇后所说的事,我近期也略有感觉,皇上不是一个听任别人指挥之人,断不会对大将军如此恭顺。只是……”
“只是什么,”我追问。
高欢沉吟,“只是属下观察了许久,宫中的内应也在留意,没见皇上有任何动作,平日里也是和侍中略有来往。还有……”他思量着,见我期待的凝望, 又开口,“那平原公主近日来,来往宫中次数颇多,不知……”
我叹息一声,“这个公主倒是个可怜的,听说那张欢禽兽不如,娶了青楼女子回家不说,还对公主拳脚相向,这事先帝在世时,公主就屡次来宫中,这宫中对公主而言就是她娘家。”
高欢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只是眼中犹疑之色还在。
我淡淡的点点头,心思就从元翊这事过去了,看着时日不早了,只觉自己说了几句话,这时光却从午间到了午后,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看着高欢,如同交出一个重重的包裹,“高大人,此事就拜托你了。”
高欢见我起身,心知我是要告辞,也是随了我起身,“属下一定尽力而为,请娘娘放心。”
绿冉看屋外没可疑之人,推了门与我鱼贯而出。我入了马车也心事重重不已,只催促架马车之人尽快赶回宫内。
直觉有事发生,回了宫呆了半天,直到入夜尚且无事发生,我方才觉得安稳,想是自己想多了。忐忑不安的等着高欢的回复,不知父亲是否能体悟此刻的局势。
如此过了几天,高欢派人来传信,说是他三日后亲自去晋阳和父亲回禀此事,我方心宽,我是见识过高欢的才辩之能,料想此行必定能说动父亲,树大招风,父亲该是学会收手了。
等了几日,没有回复,宫中也一片宁静,那日李贵妃来宴席之事已经被我丢在脑后。日头越发炎热,我日日蜷缩在宣光殿中,托口自己旧疾复发,拒了一切来往应酬,只耐心等候高欢的答复。
如是又过了几日,其实这几天我没数白天与黑夜,只是听我外头知了的叫声越发热闹,就知道已经过了不少时日,而高欢还没回来。心急之下,派了绿冉出宫亲自找寻,鹰阁的人竟是也没有人得到高欢的回应。
我心生不安,以父亲的性子这几日高欢没回,必定是惹怒了父亲,我心道此事因我而起,若是因我触怒父亲而连累高欢,我过意不去。
三两日的时光又过去了,我越发不安,不知晋阳那边究竟出了何事。正不安之时,绿冉收到消息,高欢已经回了洛阳。
我大喜,更急迫的想知道父亲的态度,这宣光殿如一座囚牢般把人围住,若是知道以后的日子如现在这般一直过着也就罢了,可正是未知才让人如此恐慌。我怕到时候这宣光殿连同晋阳的尔朱霸府一起灰飞烟灭。
绿冉和宫内线人接触,回头只告诉我,高欢在之前的茶楼等候,我迫不及待换好衣着,匆匆出门。
一踏入茶楼的雅间,那人正是高欢的身影,我急切问着,“高大人,此行如何。”目中是满满的期盼。
转眼,到了近前,我就注意到高欢一脸的疲惫,身上衣物虽然已经换洗了干净的一身,可头上挽发却看出多日未清洗的痕迹,眼角深厚,透出青色的晕染,想必他这几日心情并不好。这消息虽在我预料之中,可想起父亲一意孤行,还是有些难受,“高大人,我了解父亲,他若是不接受也就罢了。”
他垂首恭敬的立着,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歉意,他说道,“将军说他会考虑,娘娘也无需太过忧心。”
可我看他紧皱的眉头,僵硬的眉心,无精打采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神,已经明了,怕是他一直苦劝父亲,父亲不听还责骂了他。
我颓然在椅上落座,可还是满心感恩的和高欢说,“高大人,谢谢你。”
我看向他,他低垂了脸,睫毛在脸颊投下深重的投影,看得出,他也很累,尚且顾及我的心情一回来就相告。他听闻我的话,纹丝不动。
我想他是心中苦闷,不及反应,是以又低叹一声,自己也独坐了苦思,想来想去也无法,父亲是一家之主,如今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刚要起身告辞,却听高欢轻笑几声,我不解回望,他抬眸看我,“娘娘无需太过忧心,想必假以时日将军必能明白娘娘苦心。而如今,皇上自是不敢对尔朱家轻举妄动,娘娘大可放心。”
这道理,我懂,只是我不懂他的突然明朗是为了什么,我疑惑的看向他,“这些英娥都明白,只是不明白高大人刚才还愁眉不展,如今却如同拨云见雾?”
他摇摇头,含笑看着我,“我只是突然想着我应该顺应时势,尽力而为,就算天不如人意,也相信必定会有出路,如今棋局刚刚开始,娘娘虽得窥其中一点真意,却不曾想那可能只是镜中月,棋局庞杂,又岂是我等凡俗之辈能看透,若是苦劝无用,不若静观其变,以大将军威武,元子攸十年之内又能把大将军奈何?”
他用佛教的教义开导我,又说下十年的数字,我不由得也缓和了脸上神色,想着自己屡次三番麻烦他,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
“也罢了,佛语云,人各有命,我既是已经尽力,这事就作罢,绿冉,”我想起日后在宣光殿孤老终日,怕是在不见,吩咐绿冉,“你去和店家要一盘棋,我要和高大人厮杀一盘,好吗?”最后的两个字却是问向高欢。
他点点头,看我的眼光多了几许温和,趁绿冉离去的间歇,他言道,“娘娘在宫中也无需太过忧心,属下自可保娘娘无虞。”我只道他是妄言,宫中几层宫阙不说,自元子攸执掌朝政,这防守也是外送内紧,我无意中就几次见过黑衣侍卫的身影蜷缩在宫内的高树之上,俯视着后宫的一举一动。
我客气的笑笑,“多谢。”在椅子的一端落座。
棋局摆上,人生如棋局,朝政如棋局,所谓柳暗花明,这道理我懂,可是我不是那掌棋的人,我是棋子啊。棋子的命归于下棋之人,而父亲就是我的掌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