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乘风而上,绝不给高欢任何可下的台阶,“高大人,这杯酒,可否与朕共饮。”连高乾都看出其中的不对,悻悻然坐下,偷眼瞥了高欢。
高欢施施然起身,目光淡定的看向元子攸,“高某代尔朱将军,谢过皇上。”
此话一出,堂上堂下一片哗然,大臣们看高欢的眼神果然变了,带着审视和怀疑,上下打量着,高欢泰然自若,微笑看着元子攸,温文尔雅的饮入杯中酒。
元子攸含笑,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看不见一点笑意,紧紧盯着高欢,半响方才道,“如此,高大人有个七巧玲珑心,想必能想好是非轻重。”语气里透着捉摸不透的意味。
众大臣还在细细品味这皇上话里的意味,高欢已然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眼观鼻,四下只当听不见,看不见。
元子攸重回龙椅坐了,对高欢所为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又和李珍儿谈笑风生,我假借不知情,也同样低了头,欣赏眼前的菜肴。
片刻,听元子攸道,“朕乏了,贵妃陪朕回宫休息吧。”李珍儿丢了我一个嘲弄的眼神,随着元子攸,在众人的三呼万岁声中离去。
我苦笑,唱戏的人已经离场,我这看戏的人还在这里做什么,是以停留片刻,也起身离去。
回了宣光殿,绿冉的不满终于得以发泄,“娘娘,那李珍儿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瞧她在宴会上那副盛宠后宫无人能挡的模样,太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我不语,坐在梳妆台前,趁绿冉转头倒茶的功夫,缓缓拔出头上的十二步摇钗,轻轻放于桌上,黑发随之披落肩上。端详镜中的模样,竟有些疲惫了。
绿冉回身见我披头散发,把茶搁置桌子一端,随我一起细细摘除头上装饰,口中犹自不满,“娘娘,那李珍儿在人前这般模样,暗地里少不得也做些贬损娘娘之事,想起就觉得可恨,咱们可得想了法子……”
“行了。”我有些不耐,淡淡的瞪了她一眼。她立马住嘴,面色上却还是为我打抱不平的不满之情。
“当今皇上耳聪目明,权谋过人,又岂是区区一个李珍儿就能摆弄的。”我担忧的看她一眼,又提醒她,“以后,切勿班门弄斧。皇上不计较就罢了,皇上若是计较我们也是躲不过的。”我转身握住她的手,“绿冉,这宫中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走的步步为营,也不想瞒你,当今皇上不是先皇,咱们有些心思可切勿太直白了。”
绿冉思量一番,回应我,“是,奴婢明白了。”
我点点头,脑中思绪万千的,却是今日高欢夜宴之事。元子攸此番作为,看着好像是挑拨父亲和高欢的关系,可我总觉得,他有意针对高欢,既想拉拢,又有些排斥,倒不像他往日雷厉风行的作风。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头发,看着镜中容颜,谁说以色侍君王不会长久,是根本就不会有,帝王之心,冷酷无比,又岂会怜香惜玉。我叹息一声,放下梳子,起身推开窗户,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偶尔几声的蝉鸣,堂前,有盛开的花。
若是,岁月都如现在这般安好,那有多好,我的希望如此渺小。我听见打更的声音,竟已是三更了。
绿冉站立我身侧小声说着,“娘娘,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我点点头,回身就寝,一夜金戈铁马。
睡到不知几时,猛然醒来,大声喘息,见其他人已然睡下,我不想惊动他人,就推开了寝居的门,独自在室外走动。
而我不知的是,另一处的太极东堂,此刻却是灯光通明,守卫严密,元子攸,高欢,高家兄弟聚在一起。
此际,元子攸正拉着高乾兄弟的手,双眼微红,“朕的江山,日后就仰仗诸位了。”
高乾激动不已,一步跪下,声音微颤,灼灼目光仰望元子攸,拍着胸膛保证,“皇上,我高家兄弟在此发誓,绝不负皇上此意,若负此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高敖曹紧接在自家兄弟后跪了,不发一言。唯独高欢,依旧伫立在一侧,安静的恍若暗夜无边里被遮掩的星星,掩了一身光芒,如浮尘般飘荡在太极东堂。
元子攸心下感动,十万大军,让他底气特别足,不管这十万有多少水分,有多少是乌合之众,就算去掉这些非正规军,训练了大半个月至少能有一半能为他所用也好。他对高欢不能不说是有感激之心的,但是更多的,还是警惕,好处得来的越多警惕之心就越多。
他摸不透高欢的心思,是以他和高氏兄弟的所有相处,都要拉上高欢,他真归顺也好,假投诚也好,都要彻底卷入帝王的漩涡,让尔朱荣起了疑心就足以。
此际,他顾不得在观察高欢,双手扶起高乾,语声微动,“好,真是朕的好兄弟。等天下归顺,朕,必定不会忘你们这些功臣。”这一生兄弟让高乾眉开眼笑,心花怒放,更是带了一层得意,他注意到一侧静默的高欢,想着自己要出头了,对高欢刻意视而不见,视线从高欢身上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立即转到元子攸身上。
他再三拜谢,一再保证,“臣,必定为皇上的江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君臣客套罢,方才一致的如刚发现般,转向高欢,高乾因是高欢手下出身,这一番表面上的感谢是要做的,他一拱手,“高大人,我高氏兄弟能有今日,多亏你的推荐,没有你,就没有高氏兄弟的今日。”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高欢不置可否,淡然一笑,也拱手作揖,“不敢。自家兄弟。”
高乾自是以为高欢是说他们本是一家,不用太过计较,原本就没想着要多么感谢高欢,高欢此番辞令倒是很给他面子。他心满意足的看着高欢,又拱手道,这次终是面露诚恳,“日后若是立了军功,我高乾必定不忘大人今日之恩。”
高欢笑笑,这还没立军功,架子已经摆上了, 对以后倒是指望不上了,他原本不过想着借着高氏兄弟以推脱元子攸三番四次的试探和骚扰,却没想,高氏兄弟如此幸运。真是,命运由天不由自己,他还是拱手而立,淡然的看着高乾,“多谢高将军。日后还要多多仰仗。”
元子攸哈哈大笑,看着这一番互相感谢的好戏,想着幸好他及时收回成命,不让手下去晋阳城散播高欢投诚的谣言。谣言似有若无总是最好的,让尔朱荣拿捏不定,人有犹豫,就必定牵扯精力,他看在高家兄弟的份上,就不对高欢下重手了,尔朱荣的怀疑也足够他难受一阵子。
“诸位,”他和颜悦色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拉拢来的两位武将,看都不看高欢,“夜色虽深,朕心激动,但明日还要校兵,朕就不留诸位了。”
“臣等告退。”
“恩,”元子攸点点头,看着高家三人缓缓退出,走在最前的高乾雄纠纠气昂昂,紧随其后的是高敖曹,一脸坚毅的跟随自家哥哥,而走在最后的高欢低着个头,脸色掩埋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元子攸咪了眼,对着高欢的背影,露出危险的讯息。
所有人退下后,屋内安静,元子攸方才放下所有的伪装,卸下一脸疲惫的笑容,脸上不复刚才的神彩飞扬,英气勃发,而是疲惫,无法抑制的疲惫。
在龙椅上坐了,尚喜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回禀皇上,三位高大人已经出宫了,皇上可是要歇息了?”
元子攸摆摆手,“你去拿来今日的奏章,朕还有些没看完。”
”可..“尚喜皱了眉,看了看外头眼色, 恰巧更声出来,他数了数方有些心疼般的看着元子攸,”皇上,已经是四更了,再有几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您还是先休息休息,还要上朝呢。“
元子攸心下感动,叹口气,“朕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一转眼的功夫就四更了, 也罢也罢,”他扶着桌子起身,脸色晦暗。
尚喜上前小心的扶着了,“皇后和贵妃那都已经睡下了,奴才想着皇上今儿也是要准时上朝的,就自作主张,已经令奴才们收拾了太极殿后堂,皇上……”他抬眼看了看元子攸,心下始终有些胆怯,怕自己的故作主张惹怒新帝,新帝对后宫前朝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他身为宦官不敢干政,自是也怕元子攸斥责他自作主张。
元子攸只是点点头,“好,极好。”言语中有赞叹的意味。尚喜心中欢喜,小心翼翼的扶着元子攸,他酒劲和睡意上涌,走路不稳。元子攸边走边问尚喜,“你说,为何朕,一国天子,却要和自己的皇后成为敌人。”
尚喜不语,这话他不敢答,元子攸平日里的霸气与狠戾早已让他看明白,在这位新帝面前还是好好做好宦官的责任,对于朝政与后宫,皆不干预才是最明智的护身之道。
元子攸仿似真的喝醉了一般,扶着尚喜的肩膀,低声轻喃,“你说,她为什么就不喜欢朕呢。”尚喜不敢妄自猜测那个“她”或者“他”是谁,牢牢扶着元子攸,“皇上您慢点,这边这边。”
元子攸把胳膊从尚喜身上挪开,面色瞬间回复冷清,沉着个脸不悦的往前走,尚喜轻拍心跳,“还好还好自己没有多嘴。”
他看着元子攸过了太极殿而不入,直直的往前走,越走越快,他不敢阻拦,紧紧跟随。
元子攸,终是在宣光殿门口停下。手轻推,门吱呀一声竟是开了一点缝隙,元子攸一愣,透过缝隙,院中月华如水,一白衣女子半仰了头注视夜空。元子攸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那欲待开门的手在看到女子头上胡族小姐常用的珠钗时,愣了愣,兀然收回手,冷了脸色,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他匆匆疾行,家国天下,又岂能顾着儿女私情,又何必这么早和皇后和好委以笑容呢,她不过是尔朱荣放在他身侧提醒他时刻奋斗的人罢了。
皇上越走越快,尚喜不敢多嘴,也跟着加快了脚步,心里却暗道,这皇上怎么一见皇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