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感發人之善心。楊簡《慈湖詩傳》卷一《自序》“迨夫動乎意而昬,昬而困,困而學。學者取三百篇中之詩,而歌之詠之,其本有之善心亦未始不興起也。”他認爲學詩可感發讀詩者本有之善心。所謂“本有之善心”即相當於“未發之中”,顯然讀詩以修德,也是必須順因其本性而進行的。真德秀《問興立成》謂:
三百篇詩,惟其皆合正理,故聞者莫不興起,其良心趍於善而去於惡,故曰興於詩。禮樂之原,出於天地自然之理。《樂記》曰“天髙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學者誠能以荘敬治其身,和樂養其心,則於禮樂之本得之矣。是亦足以立身而成徳也。三百篇之詩,雖云難曉,今諸老先生發明,其義了然可知,如能反復涵泳,直可以感發其性情,則所謂興於詩者,亦未嘗不存也。{《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三}
不論其讀詩方法或涵詠或攷證;不論其學派源流屬程朱還是象山,皆主張讀《詩》以得性情之正,其原因就在於宋人認爲《詩經》簡直就是性情之正的結晶。陽枋《字溪集》卷三《誨誼儒姪書》“《國風》雖是變,而人心醇厚至正,開口絕無忿戾怨訕,可以見當時人心。而因以知先王之澤,淪肌浹髓。當初是幾多涵養,漸陶以至於此,非只取其詞章而已也。”那是在“先王之澤論肌浹髓”,幾多涵養漸陶以至於此,所以讀此《詩經》“夙興夜寐,吟哦上下,得性情之正,便有永歌長言之不足的氣象” {同上}
這些雖然都講的是《詩經》,但既然《詩經》爲詩歌的典範,當然也可移論當時的詩歌。陳文蔚(1154-1247)《克齋集》卷四《九月十一日拜朱先生書》謂:
近於讀書之暇,或吟哦諷誦康節詩。見得此老,雖若疎放,至其用功處,未嘗不密,抑能使入於人情物理間,練之漸熟,處之漸安。文蔚謂閒時暇日優遊於此,是亦去物累,養性情之一助也。
這裏認爲邵雍之詩疎放而密抑,使人入於人情物理間,自是性情中和之詩,優遊於此,則可去物累,養性情,即謂讀邵雍詩而得性情之正。歐陽守道《又題李雲卿詩卷》謂:
其《冬至》一詩,盎然大有生意,爲吟諷數過,是日盡卷讀之,能使予心寬舒恬愉,如得美食甘寢,信乎詩有發於人,而雲卿胸次可想也。{《巽齋文集》卷一一}
謂讀其詩而得心寬舒恬愉,如得美食甘寢,也即是說讀其詩而得性情之正。
我們討論了性情中和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貫通,宋代詩學不僅要求讀者之思無邪與作者思無邪的一致,更以讀者的“思無邪”來超越作者的“思有邪”,這是宋代中和詩觀注重接受者心性中和積極作用的表現。
第二節 置心平易
我們在第四章已經討論了表達的平易與效果的平淡,對這樣的平淡之詩,就讀者而言,當然也應該用一種平易的心理方式去接受才能與作者溝通。如黃仲元(1231-1312)《姚野庵詩解序》所謂:“談詩只消如此平易。” {《四如集》卷三}宋代詩學還得將這種平淡的原則貫徹到品鑒論。
一、以意逆志
我們已經提到宋代人極爲關心詩中所承載的中和性情,他們認爲詩歌是原作者的心靈的映射,也就是“志”。對於作者之“志”,接受者怎樣才能盡可能地靠作者更近,以更爲准確地了解作者之“志”。我們知道《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提出了“說詩者”理解闡釋詩歌的一個原則,即“以意逆志”。由於詩以言志,指的是創作者一方,詩一旦創作完成,則成爲相對穩定的形式。對於這個相對穩定的形式,要進行解讀,體會其中的思想和感情,也就是其中的“志”,讀詩者、解詩者、說詩者、學詩者們應該以一種什麽樣的態度和方法,才能最大限度地靠近原作者,聆聽作者的心之流泉,這是宋代詩學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
所謂以意逆志,趙岐注云:“意,學者之心意也,”,“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爲得其意也。”即接受者以己之意去推測作者之意。但這種推測並不是徑以己意來推測作者之意,而是植根于深厚的儒家哲學背景,也就是趙岐所說的“人情不遠”,“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因爲這樣的“理”“義”有著“心之所同然”的特點,即人心雖異,其心中的“理”“義”則同,這種逆必須以“理”“義”爲大原則,所以也就避免了一己之意說詩的弊端。但單純說“以意逆志”,這樣的“逆”其可靠性仍值得懷疑,所以宋代詩學還是對之進行了規定。
二、置心平易
宋代對於詩歌的理解當然也要從孟子那裏找到依據,宋代人普遍認爲“以意逆志”即爲以讀者之意來逆作者之志,朱熹認爲“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孟子集注》卷九《萬章章句上》}可爲代表。那麽就必然要對讀者之意進行規定,呂祖謙《麗澤論說集錄》卷三《門人所記詩說拾遺》)“凡觀詩須先識聖賢所說大條例,如孟子言‘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又大序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又橫渠言‘置心平易始知詩’之類皆是。”指出觀詩應該知道觀詩的方法與原則,對一己之意的規定即爲宋代中和詩觀品鑒論的重要內容。
以讀者之意去逆作者之志,可以分解成兩個要素,一是工具方式意義的“意”,一是行爲意義的“逆”,但是對行爲的控制多是從方式方面來進行的,那麽說到底了也就是對逆的方式的限定。張載《雜詩*題解詩後》:
置心平易始知詩,逆志從容自解頤,文害可嗟高叟固,十年聊用勉經師。{《張子全書》卷一十三}
提出詩學品鑒論的重要命題“置心平易始知詩”,可謂確立了宋代詩學品鑒論的基本原則。
(一)性情平易
那麽最爲重要就是讀者之意的問題了,宋代詩學對讀者之意當然地要進行規範。張載的置心平易論對於宋代詩學品鑒論産生了重大的影響。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致心平易知詩”:“呂與叔嘗作詩云‘文如元凱徒成癖,賦似相如只類俳,惟有孔門無事事,止傳顔子得心齋’,楊中立云‘知此詩則可以讀三百篇矣。’橫渠《讀詩詩》云‘致心平易始知詩。’”這裏的“心齋”“置心平易”皆就品鑒所應具備的心理而言。《莊子·人間世》引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這裏的心齋顯然就是指虛心以納萬物的內心修養,楊時謂“知此詩則可以讀三百篇”,即指具此心境則可以讀《詩經》,與張載之“置心平易始知詩”正好相互發明。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第一引張載語:
張氏曰:求詩者貴平易,不要﨑嶇。求合詩人之情,溫厚、平易、老成,今以﨑嶇求之,其心先狹隘,無由可見。詩人之情本樂易,只爲時事拂其樂易之性,故以詩道其志。
認爲對作者之平易之性情,必須以平易之心才能體會得到。呂祖謙於下又注曰
又曰求詩貴平易,不要﨑嶇,求合又患泥文,如烝然來思,湛湛露斯,思、斯,何必泥字。遐不作人,德音不瑕之類,不可以辭害,君子至止,樂只君子,只、止,何必拘。又曰詩全是人之情性,湏先得詩人之心,然後觀玩易入,凢書皆然。大抵聖人語言,盡由德性中出,故湏先得其心,則詠其言,易以入也。又曰詩人之志至平易,故無艱險之言,以平易求之,則思逺以廣,愈艱險則愈淺近矣。大率所言皆目前事而義理存乎其中矣
呂祖謙認爲求詩之平易之心正是與作詩之平易相應的。作詩之平易正是由作詩者之德性,也就是平易之志決定的,所以爲得詩人之心,必須先具平易之心以讀詩,才能得詩人平易之志。這裏顯然就是以意逆志的模式。他還在《門人所記詩說拾遺》說道:“看詩須是以情體之,如看《關雎》詩,須識得正心,一毫過之,便是私心,如‘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此樂也,過之則不淫,‘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此哀也,過之則爲傷。天生蒸民,有物必有則,自有凖則在人心,不可過也。”{《麗澤論說集錄》卷三}我們可以看到所謂的平易之心也就是中和之心,道理其實簡單,因爲中和之心不偏不倚,即爲平易之心,也就是張載所說的不崎嶇之心。{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第一引}
這一觀念得到了廣泛的接受。輔廣《詩傳綱領》:“蓋詩人之情性溫厚,平易老成,今以崎嶇求之,其心先狹隘,無由可見,溫厚、平易、老成,此六字說盡詩人之情性,溫厚謂和而不流,怨而不怒,平易,謂所言者,大抵是眼前事,老成謂憂思深遠,此等意思,唯平易氣以逆之,則可以有得。”{《詩童子問》卷首}這裏也是認爲作者之情性本來是溫厚、平易、老成的,而所謂的溫厚、平易、老成,據輔廣的解釋,溫厚謂和而不流,怨而不怒,也就是所謂的性情中和;平易謂所言者大抵眼前事,指直書所見,也就是自然真實,老成謂憂思深遠,也就是深沈。這些都正好是中和的表現,對詩作的中和,讀者必須以平易之氣去理解,才能得其真髓。他還說 “故愚嘗竊以爲《詩》出乎志者也,然則志者,詩之本,樂者,其末也,末雖亡,而不害本存,患學者不能平心和氣,從容諷詠,以求情性之中耳。”{輔廣《詩童子問》《師友粹言》} “置心平易始知詩,又云:詩人之意至平易,不必以艱險求之,此固不易之論”。 {輔廣《詩童子問》《詩傳綱領·有杕之杜》}我們可以發現孟子的以意逆志觀念已經被賦予了以中和平易之“意”逆中和平易之“志” 的新內涵。
這裏已經很清楚,以意逆志之所以可能,就在於作者與讀者性情的相通,即謂作者與讀者有相同的性情。這一點姚勉《詩意序》有更爲明確的論說。
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文之爲言,字也;辭之爲言,句也;意者,詩之所以爲詩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詩者,志之所之也。《書》曰“詩言志”,其此之謂乎?古今人殊,而人之所以爲心則同也,心同,志斯同矣,是故以學詩者今日之意逆作詩者昔日之志。吾意如此,則詩之志必如此矣。詩雖三百,其志則一也。{《雪坡集》卷三七}
姚勉認爲“學詩者今日之意逆作詩者昔日之志”之所以可能,正在於“古今人殊,而人之所以爲心,則同也,心同,志斯同矣”,這使我們想起陳藻《樂軒集》卷六《詩》:“詩,情性也。情性,古今一也。以今之情性求古之情性,則奚有諸家之異同哉?”認爲古今之詩所以能相通,即在於情性的相通。但姚勉這裏不僅認爲性情可以穿透古今時間的間隔,“詩雖三百,其志則一也”,性情可以穿透空間的距離,“學詩者今日之意逆作詩者昔日之志”還可以穿透作者與讀者的隔閡。他緊接著說:
雖然,不可以私意逆之也。橫渠張先生曰‘置心平易始知詩’,夫惟置心於此則可以逆志矣,不然,鑿吾意以求詩,果詩矣乎?
他必須指出古今同一的性情是“不可以私意逆之”的,顯然他所指的性情是中正之性情,而不是“私”之性情。{這可以與第一節所說的以無邪之思讀之相發。}
(二)反對穿鑿
置心平易除了要求性情平易外,還有方式的要求,姚勉這裏表示了對“舍平常而求深遠,舍我所自有而求諸彼”,和“鑿吾意以求詩”的反對,可視爲這一要求的表現。同樣這一觀念也體現在呂祖謙《門人所記詩說拾遺》中。“看詩者欲懲穿鑿之弊,欲只以平易觀之,惟平易則易。看若有意,要平易便不平易。”{《麗澤論說集錄》卷三}前引輔廣《詩傳綱領·有杕之杜》:“置心平易始知詩,又云:詩人之意至平易,不必以艱險求之,此固不易之論。”皆要求平易以觀詩,反對穿鑿。
平易以觀詩的方式可以對穿鑿之弊起到針砭的作用。黃震《黃氏日抄》卷四十《讀本朝諸儒理學書·東萊先生集·詩說》
首句云“《詩》者,人之性情而已,只以平易觀之”。此深得說《詩》之法。然皆其門人所錄,語亦有未瑩。如《漢廣》“秣其馬”、“秣其駒”,此正思以禮,而云“欲念數起”……其他別生意義,皆平易之反,先生本說未必如此。至《將仲子》一詩,謂莊公待其弟之惡稔,此卻是先生以《春秋》說詩,用法太深處。
他認爲觀詩“只以平易觀之”,不必穿鑿,亦反對用法太深,可以結合他在《黃氏日抄》卷三十七《讀本朝諸儒理學書·晦庵語類·毛詩》所說:
今人不以《詩》說《詩》,卻以《序》解詩。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性情,幾時盡是譏刺作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鄭衛詩正是淫昏相戲之辭,豈有刺人之惡而反自陷於流蕩?《子矜》詞意輕儇,亦豈刺學校之辭?《有女同車》等作,皆以刺忽。考之於忽,所謂淫昏暴惡,皆無其實。至目爲狡童,豈詩人愛君之義?……盡滌舊說,詩意方活。
他所說是以《毛詩》爲代表的“以詩爲史”的一種闡釋觀念,這樣的說《詩》方法表現爲對於《詩經》的解釋總要去攷證當時的史事,以求得此詩爲美刺何事而作的證據。《毛詩》以美刺爲說《詩》之基本方法,不免穿鑿,但這一方法卻在詩歌品鑒中産生了很大的影響,至宋代仍然餘波未歇。詩歌與史傳畢竟不同,品鑒詩歌得注意詩歌的獨特思維方式。這一點我們可以參見鄭樵《讀詩法》所論。
夫文章之體有二,有史傳之文,有歌詠之文。史傳之文,以實錄爲主,秋豪之善,不私假人;歌詠之文,揚其善而隱其惡,大其美而張其功。後世欲求歌詠之文太過,直以史視之,則非矣。{《六經奧論》卷三《讀詩法》}
鄭樵將史傳之文與歌詠之文進行了區分,指出各自不同的特點,認爲史傳必須忠實,以實錄爲主,而詩歌可以有誇張和委婉。隨後他對觀詩、論詩、學詩、引詩進行了區分。
蓋嘗論之,善觀詩者,當推詩外之意,如孔子、子思;善論詩者,當達詩中之理,如子貢、子夏;善學詩者,當取一二言爲立身之本,如南容、子路。善引詩者,不必分別所作之人、所采之詩,如諸經所舉之詩可也。
我們可以看到,不論是觀詩、論詩、學詩、引詩,都不可將詩視同於史傳之文,不心去攷證詩所記述的史實。他對“必欲以實跡驗之”的讀詩方法表示否定。鄭樵又說:
不然“周餘黎民,靡有孑遺”矣,“崧高維嶽,峻極於天”,信其爲極矣,必欲以實跡驗之,則不可以言詩。善乎,孟子之言詩,可謂長於詩者,詩曰“民之秉彜,好是懿德”,孟子從而釋之曰“民之秉彜也,故好是懿德而已”,未嘗費辭而理自明,故橫渠有詩曰‘置心平易始知詩’,楊中立見之曰:“知此詩者,可以讀三百篇矣”,信哉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