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挂上树梢,连离来到谷东陈阿秀的住处。
陈阿秀与连离年龄相仿,自小就与连离哥俩好,也是孤儿,小小年纪便似牛一般强壮,是逍遥谷中不可多得的壮劳力。
“阿秀,我想出去!”连离道。
“喔——去哪?”陈阿秀有些茫然。
“眼下还不知道,但是,总之要出去。”
“为什么?”
“因为这里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整日鬼气森森、乌烟瘴气。此地绝对不宜久留。”连离痛心疾首道。
陈阿秀笑了笑,道:“连离,你又说笑。”
连离有些无语。他本意是劝陈阿秀一同出谷,闯荡天下,忽而想到陈阿秀眼下正与老周头家的姑娘周音儿你侬我侬如漆似胶,便知此事定然难办。
周音儿长得颇有一番姿色,和陈阿秀在一起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但凡有美女的地方,就少不了争风吃醋的龌龊事,陈阿秀和逍遥谷中一众青年明争暗斗,好不容易占到上风,自是不愿在此时与连离离开。
果不其然,陈阿秀态度明确,根本不愿与连离一道。
“连离,咱们祖辈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得此处宝地,眼下还不足三代,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外面有什么好,说什么闯荡天下,之前出去的那些人,哪个还有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心连命都没了。”
陈阿秀家中陈设颇为简陋,但比起连离的住处可算好上百倍了。
月光从破窗照进屋中,连离斜躺在榻上,他对陈阿秀的反应早有预料,却仍忍不住道:“阿秀,在这谷中,你也算我一个知己,竟也如此目光短浅,外面定有大好河山等着你我,你怎的这样不开窍,情愿守着这半分田地。”
听到连离指责,陈阿秀也不动怒,语重心长道:“哪里有大好河山?此处才是好河好山,外面连年战乱,早已民不聊生了,哪里比得过我们这里兴旺?”
“这里有什么好,乌烟瘴气,鬼魅横行。老周头的老父亲,唔,就是你那周音儿的爷爷,死了两年了,又出现在林子里,还跟我说话来着。”
“……”
“那是老周头的父亲啊,等我挖开他的棺材,才知道他的尸体竟然还没烂,两年了啊,还好好地躺在棺里。你细想一想,不觉得恐怖吗?棺里有一个,林子里还有一个,你不怕?反正我害怕。”
“连离!”阿秀打断了连离,目光有些呆滞:“就是因为这种话说得太多了,谷里的人才不喜欢你,日后,这些有的没的,别再说了。”
“真该拉着你一起去挖周老爷子的坟。”
“连离,你莫要连累我,那可是音儿的爷爷!”
连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陈阿秀,与连离印象中的陈阿秀似乎有些不同,他的身形比往日瘦削了一些,眼神也不像往日那般灵气逼人。
“我总是担心,那些鬼怪们总有一天会害了你们,人鬼不同途,旧传说里从来都是这么说的。”
“……”
有那么一息时间,陈阿秀好似颇为动情,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连离倾斜着头,想要听他说出来,他却什么都没说。
“连离,我不要听你说什么鬼怪的事。”
连离知道此时阿秀万难顺从,不愿与他说下去,摆了摆手道:“也罢,我知道劝不动你,等到他日我荣归此处,再带你出去。”
阿秀也知连离执拗,便也不再劝说。只见他来到床底一阵摸索,掏出一件包裹,道:“你若真要走,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拿去吧。”
连离见状,虽然恼他顽固不化,心下却也颇受感动,讪讪地拿起包裹,口中兀自强硬道:“道不同不相与谋,过几日我便出发,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我若发达,定会报答你今日之恩。”
阿秀苦笑,道:“别说那些了,你的心比我大,不管你走到哪,别忘了我这个兄弟,混不下去就回来。”
连离不语,拍了拍阿秀肩膀,向屋外走去,快出门时,连离转过头看了看阿秀,月光下的阿秀显得有些憔悴,不似之前那样孔武有力。
连离道:“阿秀,保重了,以后与周音儿幽会时,多留意四周,莫再被别人偷窥了。”说完带着一丝浅笑走开,留下形单影只的阿秀。
……
夜风拂过,拂落几片林叶。
连离望了望夜空中的星月,多年独居,连离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到了谷外,还能看到这同一片星月吗?”叹了口气,忽而竟觉得有些伤感。
这伤感在静夜中停留了一息,发出叹息的人旋即又豪气斗升,对着夜空大声喊道:“我要走啦——告辞了——逍遥谷——”
在静谧的夜色中,这声音显得响亮极了,谷中家犬应声而吠,一时声音大作,不知惊醒了多少睡梦中的人,也不知又有多少人又在暗骂连离。
连离嘿嘿直笑,能和他应和的,也只有这些狗儿们了,于是又大声喊道:“告辞了——狗儿们——我会想你们的——”
狗吠声也更响亮了。
连离颓然坐下,竟然觉得有些扫兴,内心深处微微觉得有些不妥,思忖片刻,突然灵光一现,腾地又站了起来。
他双手合拢在嘴边,卯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喊道:“告辞了——阴魂不散的鬼怪们——告辞了周老太爷——告辞了孙老爷子——告辞了我不知道名字的鬼怪们——你们不要害我的乡民们——虽然他们都顽固不化、不可理喻。”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家犬似乎都累了,已经不愿和他应和,任凭他的声音肆意飘扬。
连离这才感到满足,心满意足地将身子陷在藤椅中,缓缓睡去。
“嗯,告辞了,鬼怪们!”睡梦中的连离又默念了一句。
这一晚,连离又做了许多梦。
既然周老太爷死而复现,那自己的父母呢,他们怎么不出现?
他梦见母亲微笑着向自己招手,可是,为什么瞧不真切呢?他越是睁大了眼睛,母亲的面容却越模糊,越是努力伸手去触碰,母亲便越来越远。
泪水从他的眼眶渗了出来。
唔,若是被乡民们看到连离在流泪,那倒也是一桩奇事了。
他梦见逍遥谷的人全都和自己出了谷,在气派的琼楼高塔下,众人将自己高高抬起,欢声笑语,招摇过市,艳阳高照,草色青青,陈阿秀、老李头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自己也只觉无比畅快。
他又梦见自己终于离开了逍遥谷,可是外面的光景和自己的想象竟大不相同,是满世界的黄沙,自己在这新世界中艰难前行,头顶烈日,在黄沙地里留下一条长长的脚印,大风吹过时,眼、口、鼻中都塞满了黄沙,甚是难受。大地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众人簇拥着自己走到沟壑中躺了下来,不一会儿,人人都面色铁青,他颤抖着伸手去探众人的鼻息,却什么都探不到。蜘蛛、毒虫爬到众人的身体上,愈聚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