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梢挂在山间树头的时候，我俩已是在这通天山里走了快两个时辰了。黄海棠兴致勃勃，四处寻望着各处地点，虽然火把可以照亮的地方有限，但是好在她内力深厚，即使在夜里也能目视极远的地方。于是我就专心做马夫，一个人牵着两匹马跟在她后面，由她任性去摸索这通天山的秘密。
黄海棠一边在前面走一边说道：“传说在上古的尧帝时期，东海边有一颗扶桑树，上面住着十只三足金乌，当它们一起飞起来的时候，天上就会有十颗太阳。”
我在后面听得嘿嘿直乐，就当黄海棠是在说笑，于是回嘴道：“那还不得把人晒死啊！热天的时候一颗太阳就能晒死人了，要是一下子出来十颗，人长着腿鸟长着翅膀都可以躲，那地里的庄稼怎么办，还有那羸弱的小河怎么办，不全都给它们烤死啦！”
我本以为黄海棠被我拆穿后会笑骂着说我，可是没想到她却顺着我的话说下去道：“可不是呢！然后玉皇大帝命令这些三足金乌不许生事，可是它们偏偏不听，烤得人间犹如炼狱般遍地焦火，人们白天只能躲在山洞里，到了三足金乌都休息了才敢出来觅食，可是这时候又常常会遭到毒虫猛兽的袭击，因此特别煎熬。”
我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连玉皇大帝都管不了它们，可见这三足金乌是很厉害的了！”黄海棠听了嗤之以鼻道：“哪儿啊，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玉皇大帝管不了的事情——只不过他不想管罢了，听人都说那十只三足金乌本来就是玉皇大帝的儿子。”
我听得一乐，笑着叫道：“那照你这么说，玉皇大帝就是一只大公鸡喽？要不然怎么能生出来三只脚的飞鸟呢！”
黄海棠蓦地停下脚步，周遭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只能听得到身后两匹马的蹄子声和响鼻声，还有就是脚边淅淅索索的杂草随风乱动的声音。临近年底，百虫不生，要不然此时还应该有许许多多的小虫子和小青蛙互相叠加在一起的叫唤声。而如今除了从枯树林中阵阵透过来沁人心扉的穿山夜风以外，就是远处磅礴倒挂的山洪瀑布声。
黄海棠转过来，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我说道：“对哦，被你这么一说，玉皇大帝在我心里的形象一下子跌落万丈。”跟着我俩就哈哈大笑，那马儿不知道我俩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会笑成这样，只是兴趣索然地低头啃着干草。
然后黄海棠和我又边走边聊道：“——那大公鸡就挑选天上最会射箭的人，给了他一把红色的弓和一袋白色的箭，叫他来到人间处罚那些不听话的三足金乌。”我听得纳闷道：“咋，这是大公鸡要大义灭亲，叫人杀了自己的儿子啊？”
就在这时，山林深处忽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啸声，惊得附近所有枯枝上的野鸟哗啦哗啦乱飞。我吓得一个激灵，忙松了马匹缰绳拔出佩刀提在手里问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黄海棠侧起耳朵细听了一阵，笑着说道：“不打紧，山里老虎而已，等一下要是撞上了就打死它，给你做一件虎皮棉袄穿穿。”
我见她如此有恃无恐，才将信将疑地把佩刀还入刀鞘，又执了马鞭马绳对她说道：“好端端的，非要杀人家干啥。”黄海棠哼一声道：“那就让大虫把你吃掉好啦！”
随后黄海棠又接着说起那神仙下凡来找大公鸡儿子麻烦的故事：话说被玉皇大帝选中的那个神射手名叫后羿，带着他老婆嫦娥下凡来到人间，见到那天上明亮到不能视物的十个三足金乌，二话不说张弓搭箭就开射。其实玉皇大帝的本意是挑个射箭好的神仙下去带着神箭去吓唬吓唬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好叫他们快快回到天庭来，可是没想到这急性子后羿如此耿直，刷刷刷一连射死了九只三足金乌，剩下的一只落荒而逃，跑到玉皇大帝那里告状去了。这九个太阳一落，人间自然就清凉干爽起来，人们把后羿奉为英雄，不断传颂着他的神话传说。
可这一来玉皇大帝不干了，其实换了谁也受不了，明明叫你下凡去敲山震虎，结果你给人家来了个无情杀虎，要不是最后一个跑得快这大公鸡就要绝后了。玉皇大帝自然是大发雷霆，立即将后羿和嫦娥贬为凡人，同时还责令侥幸逃脱的最后一只三足金乌也不能再回天庭，只得在人间周而复始地遨游。
后羿和嫦娥变为凡人后一点也不耽搁生活，反而更加恩爱有加，夫妻两个相敬如宾，日子过得踏实又幸福。但谁能知道，这天上的神仙也耐不住人间的红颜弹指老，很快后羿和嫦娥就垂垂老矣，期间这一对曾经多么恩爱的夫妻也变成了普通百姓那样，每日里争吵不断、抱怨不完，都在互相指责对方当初若不是这样那样就不会失去神仙身份，如今大限将至，两个神仙伴侣想不到竟要沦落到老死人间。
于是嫦娥开始背着后羿对天庭祷告，希望可以获得玉皇大帝的赦免。王母娘娘知道后心疼嫦娥，就派仙女偷偷送给嫦娥两颗仙丹。这仙丹，寻常人只需吃下一颗就能长生不老，同时吃下两颗就能飞升成仙。王母娘娘的本意是让后羿和嫦娥一人吃下一颗，在人间永结同好，可是万没想到嫦娥对后羿心灰意冷，居然把两颗仙丹一口气都吃了，自己独身回到了天庭，重新当上了神仙，而把后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扔在了凡间，最后郁郁而终。
王母娘娘痛恨嫦娥薄情寡义，虽然见她回来天庭但仍然对她施以严惩。于是嫦娥被罚往永恒孤寂的广寒宫做制药仙子，日日对着自己曾经的过往垂泪不已。后来嫦娥的泪水掉落在她飞升的高山脚下，形成了一片开满桂花的山岭，被后世之人称作“香花岭”，而嫦娥独自服食仙丹飞升的地方，正是我们现在所在的通天山。
听完整个故事后的我惊讶的合不拢嘴，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问道：“神仙也会和凡人一样，产生这种倦怠又疲惫的感情吗？”
黄海棠白了我一眼道：“我哪里知道，我一不是神仙，二又没……没嫁人。”说着她脚下一快，又拉开了我三五步，慌得我牵着马赶紧追了上去，生怕走得慢了会被那山涧里不知蛰伏在哪里的大老虎给叼走了。
一直走到天色蒙蒙发白，这通天山爬了也不到一半左右。我是又累又困，好几次一边走路都险些一边睡着。黄海棠兴致不减，嘴里一直念叨着香花岭香花岭的，可是我俩在这山上探索一夜，竟是也没找到那传说中种满桂花的山岭。
日头出来时，我强撑着眼睛对黄海棠说道：“三头乌出来了。”黄海棠似乎没有听见，喃喃说道：“到底不是那桂阳郡真正的通天山，大概这里只是巧合重名吧。”
又走了一段山路，发现有一处可以供人休息的浅薄山洞。我实在走不动了，央求黄海棠稍事歇息一下再赶路，要不然就算遇到了于夫罗的外族手下到时候也打不过的。
黄海棠有些扫兴，进山洞后巡视一圈，发现这洞很浅，刚好够两个人遮风避雨，再往里就是坚硬的山岩，没有通往其他地方的道路了。黄海棠用手抚摸着石壁讶异道：“这石洞好像是有人用斧子一下一下凿出来的。”
我困得不想动弹，往地下一蜷就要入睡，迷迷糊糊跟她说道：“快点休息吧，哪有人有这等鬼斧神工的力气。说故事都说傻了你。”跟着我头对着石壁，很快思绪就沉沉消失了。而黄海棠似乎又去外面捡了一些树枝回来，在洞口点了一小堆篝火，才倚着石壁坐在洞口睡着了。
这个梦睡的很沉很沉，自从陈仓回来我好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再睁眼时外面一片漆黑，黄海棠早先升起的那堆篝火早就燃烧殆尽，被风吹时还有沙沙的草灰跟着飘动。
我上前叫醒了黄海棠，忽而闻到一股异香，刚要跟黄海棠说时，发现她也察觉到了这股奇特的气味。
黄海棠轻身跳起，寻着味道跑出了石洞，令我俩瞠目结舌的是，这洞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颗七八丈高的参天大树，好像有人趁我俩睡着之时特意迁移到这洞口处似的。这大树在这寒冬的夜里散发着嫩绿的枝条和蓬勃的绿叶，尽管在黑暗里也能看到枝叶之间挂满了金黄累累的细小花蕊，阵阵细腻甜香的味道笼罩着我俩，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石洞面前，竟然莫名其妙出现了一颗巨大的桂花树。
黄海棠伸手抚摸树干，转过脸来问我道：“我们真不是在做梦吧？”我使劲摇了摇头，黄海棠脸上开始展露出喜悦的神情，跟着有些激动地说道：“难道说这里真的就是通天山？这凭空而生的桂树是不是意味着这里就是香花岭？”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她，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有些雀跃的黄海棠。她过来牵起我的手开始飞快往山上飞奔，我只觉得耳旁倒灌的风呼呼作响，直吹得我的耳朵生疼。我大声嚷嚷着喊道：“马！我们的马还在下面！”黄海棠浑然不在意，只是一昧地往通天山的山顶狂奔，想来是想着到山顶看一看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通天庙在那里。
我很少见她有如此执着和兴奋的样子，为了不扫她的兴致，于是我也闭了口，安安静静由她拽着急速上山。当月头走到山顶正中的时候，我们俩终于也来到了异常寒冷的通天山之巅。石阶一路修到云朵上面去，即使在夜里看起来那些云彩也是灰蒙蒙的。
黄海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虽然没怎么发力，但是跟她这一路没命似的奔袭而来着实也有些扛不住。于是黄海棠躬着身子杵着自己的膝盖喘息，而我则是四脚大开坐在地上喘气，而我俩同时都盯着这山巅上修建在奇峰异峭上的一座小庙宇，要不是体力没恢复过来，真想立马就冲上去看看。
过了好一阵子，黄海棠率先比我调息过来，对我说道：“你说，为什么明明是在荆州最南边的通天山，会无端端出现在并州这块地方呢？”我坐在地上，撑着身子站起来回道：“多半是重名吧！”说完以后突然我又想起这世上难以说清楚的事情太多，包括就连那次我在晋阳难免的天龙山被一块石板弄去了二十年后的南方，不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吗。
我俩并肩往那小庙走去，走近了才看清，与其说这是小庙，倒不如说是一间石头堆砌起来的民房。推开木门进去，屋内古朴简洁，早已荒凉已久，屋内也无任何供奉物品，显然和庙宇无关。但除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子以外，小屋内还铺着一张石床。石床边散落着板凳和损坏的纺机，而那石床看上去刚好够二人并排睡下。
我对黄海棠说道：“说不定是隐世避祸的高人夫妻住的地方呢。”黄海棠有些失望，淡淡地说道：“那我们四处看看有没有坟墓一类的东西吧。”
我们俩前后转了转，这山顶露台实在小得可怜，甚至还没一些普通百姓家的院子大。我们俩一圈没走完就碰上了头，从我一无所获的表情来看，黄海棠更是失落了。这山顶之上只有一间孤零零的石头房，里面有桌椅和床，除此再无别的东西和线索。我们甚至连这里曾经住着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俩并肩挨着坐在石屋门口，黄海棠仍然不肯死心，反复在念叨说道：“通天河、香花岭都在，为何这通天山的山巅却没有通天庙呢？”
我觉得她今天实在是执着的有些古怪，本想取笑她一番，但是又想到之前自己做得决定，想要以后都尽可能地善待于她，于是揶揄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样儿，笑着哄她道：“兴许这就是嫦娥和后羿住的房子呢。后院没有坟墓是因为嫦娥回到天上去了，而后羿自己在这里孤独老死后坠入深谷，所以这里才干干净净的啥也没有啊。”
黄海棠听了以后失声笑道：“你这呆子，是在安慰我吗？”
我有些笨拙地跟着笑，然后点了点头。黄海棠极其温柔地说道：“那你真好。”然后她两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间，我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又坐了好久。那年前往恒山比武时在路上途径风雪，黄海棠怕我冷，也是这样用两只手给我输送真气，助我缓解恐惧和害怕的情绪。
往事在眼前一幕一幕浮现出来，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黄海棠见状把手一撒，站起来说道：“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坏事呢。”我连忙解释说没有，黄海棠嫣然一笑，说道：“那我要进去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嫦娥仙子和后羿生活过的东西。”说着笑意连连地转身进屋去了。
我见她轻盈地进屋后也没见用什么手法，就把那原本敞开的木门给合上了，心想说不定她也是害羞了。于是我就静静地坐在原地等她，屋内悄无声息，我和黄海棠隔着一扇木门各怀心事，只不过互相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罢了。
一直待到天色放光，这才看清楚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云海，日光从海面上渐露微光，映得整座山头都红通通的。我心里想着说，如果后羿和嫦娥真的生活在这里，那像这般景象来看的话，和天上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叫黄海棠出来一同欣赏这般美景，心里盘算着她进去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即便再不好意思也该过去那股害羞的劲头了，之所以一直没出来该不会是倦极而眠，在里面的大床上睡着了吧。
我一面憧憬着，一边推开了虚掩的木门。门开后我楞在了那里，这屋内哪有什么桌椅板凳、石床纺机，而是端端正正供着一尊年久剥落的神像，小屋内原有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黄海棠。
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从我脚下直钻顶门，我觉得有些眩晕，脚下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我一手抓住门框，免得自己从这悬崖峭壁上跌落下去。当我抬头一看时，赫然发现这石屋的正中挂着一块掉了漆的木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通天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