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在驿馆等了两日，那吴大就在夜里摸上门来了。碍于乞丐身份，吴大并不能直接到店里来找我们，于是每天午后和落夜之后我和黄海棠就随意去街上转一转，吴大若得到消息自然会在街头地点等着我们。果然这天刚一擦黑，我和黄海棠出了驿馆就看到吴大蜷缩在驿馆外一个角落里，看样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我提出请吴大去酒楼边吃边聊，没想到却被吴大拒绝道：“我们邓氏帮的都是花子，有规定不许进出这些地方，不然被人看到了要说闲话的。”
我没想到江湖帮派还有如此多规矩，看了看黄海棠，黄海棠便问他道：“那我们总该表示一下感谢才是呀。”吴大连连恭维道：“哎呦，您是一派宗主，就连我们帮主见了您都要礼让三分，您这样跟小人说话可是折煞了小人。”
黄海棠很喜欢别人拍她马屁，登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一点大宗主的派头也没有，吴大见黄海棠如此不摆架子也打心眼儿里喜欢，就悄声跟我们说道：“情报打听到了，听河东郡的兄弟们说，那个贩马的大户是得罪了匈奴王，所以才被抓去了蒲子县扣押起来了。”
我和黄海棠一听对方来头如此之大，心里都不免跟着一沉。我问吴大道：“你说的匈奴王是谁？”
这时夜市上几个穿着少民服侍的汉子从旁经过，吴大连忙换了一副讨饶的嘴脸央求道：“大爷您就行行好，赏小的两个钱儿花花吧……”待那几个少民汉子走远以后，吴大才把脸一抹，又换上了平素里那副机警的样子说道：“听说是右贤王于夫罗。”
我一听于夫罗的名字不禁“啊呀”一声犯了愁。这于夫罗我倒是听吕布说起过，本来是匈奴那边非常亲近大汉朝廷的，手底下掌握着纵横草原鲜有败绩的南匈奴精锐骑兵。朝廷每逢需要打硬仗时就会征召南匈奴前来帮忙，一来二去南匈奴那边烦了，害怕这样的战争打个没完，于是趁于夫罗南下援助朝廷的时候发动了军事政变，杀了于夫罗的父亲，立须卜骨都侯为新单于。于夫罗愤恨交加，多次跟朝廷提出要求派兵助他夺回政权，可是恰逢皇帝身体不好就没答应，这于夫罗率领一众南匈奴精锐骑兵也就只好在河东一带屯驻下来。
黄海棠问我道：“咋了，这个什么罗很厉害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形容，想了想就勉强说道：“大概是和马超那种人差不多，单个武艺都不会被你放在眼里，可麻烦就麻烦在这种人手底下都坐拥着一众铁骑大军，平日里护卫森严，根本不是可以和我们讨价还价的硬茬子。”
黄海棠跟我在陈仓见过两军交战的惨烈场面，知道想要在万军从中直取敌将几乎难比登天，即便是她这样身手的绝世高人，一旦落入人山人海的重重包围中，仅仅是自保不死就已经耗尽全力了，更别说在无穷无尽的铁甲和长枪短刀中寻到敌方主将加以挟持。一旦自己力竭，那就是彻底束手就擒的时候了。
黄海棠皱起眉头道：“那确实有些麻烦。”然后又转问吴大道：“你可知道那史丹因为什么事得罪了那个什么罗吗？”吴大殷切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好像是那个贩马的要给篡了右贤王单于位子的那个什么骨大王运送战马，途径西河郡就被右贤王的人给劫下来啦。”
我一听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这史丹被人逮到不好，偏偏落到了于夫罗手里。那须卜骨都侯和于夫罗可是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想来那史丹在于夫罗手里也好过不了。不过于夫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史丹，反而要派人去他家里送信索要钱财呢和军马呢？
我们又跟吴大详细打听清楚蒲子县如何走，最后黄海棠无论如何也要给吴大塞一些钱，没想到又被吴大词严厉色地给拒绝了。吴大见我们确实盛情难却，不好意思地说道：“二位要是真的看得起小人，想给小人些好处的话，麻烦您二位去酒楼里点些酒菜吃上一些，余下的带来给小人，小人就感恩戴德啦！”
我不解道：“我们直接去点上一桌，你直接去吃不就好了吗，或者我们给你钱，你直接自己去吃也行啊。”
吴大委婉地笑笑没接话，黄海棠在旁边戳了我腰间一下，笑骂说道：“你这呆子，人家这叫江湖规矩，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做事大大咧咧没个讲究呀！”
后来我们真的就去酒楼点了一桌酒菜，稍稍装模作样吃了两口就起身要走，吩咐店小二把余下的菜都给了门口的花子。那吴大好不开心，呼朋引伴来了好几个乞丐，大模大样坐在酒楼外的角落里胡吃海喝。
那蒲子县距离我们所在的平周县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从这里到蒲子县只需要走到通天山然后拐个弯就到了，又或者直接从平周沿着汾水南下，也就进到了河东郡的地方。可麻烦就麻烦在，走通天山一带要翻越连绵不绝的吕梁山脉，而走汾水去霍县这条路又得去走汾西霍大山这崇山峻岭，不论选哪条路都是麻烦重重。最后我俩决定还是按照史丹被劫的这条路线原样走一遍，于是还是决定走通天山这条路。
两人双马出了平周，半天功夫就来到中阳县南面，通天山高耸入云，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从平地直接接连到天上去一样，就连云层都只坐落在它的半山腰之中。黄海棠一指那通天山说道：“咱们加紧些，兴许天黑之前能到那个位置。”
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之间袅袅烟云中依稀可见一条细如牛毛的山道，于是便对黄海棠说道：“就算落日前赶到了那里，想来也没有好地方休息。山里潮气太重，咱们不如在山脚下凑合一晚上再行赶路。”黄海棠一想也对，于是我们就不再紧赶慢赶，索性放慢了脚步往通天山脚下走去。
不久就听到潺潺水声，我和黄海棠都觉得奇怪，根据沙盘和地图上显示来看，过了平周以西，只有北面的湫水河、西面的黄河、清涧河以及河东郡蒲子县以南的昕水河这几条水路，还没听说过这通天山脚下还有河流的。
我们打马上前一看，只见一条宽不过丈余的小溪在暮色中自由自在地流淌着。顺着溪水往上看去，只见大大小小数百股这样的溪水向前延展开来，最后一直顺着通天山笔直的山脉攀沿上去，竟像是从那山上开辟下来的一样。
我和黄海棠都觉得好奇，又淌着水往前走了一段，黄海棠眼力好，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当下从怀里拿出火镰，从路旁折了一枝枯枝点着火，催马近前一看，居然是块石碑立在百余条小溪之间，上面凿刻着三个大字：通天河。
我看得好笑，就对黄海棠说笑道：“就这歪七扭八的小溪水，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学问家，居然给它起名叫通天河。想来是占了这通天山的光，所以才落得如此雅名。但要照这样看去，这山脚下的一花一草不都得跟‘通天’二字搭边啦？这个叫‘通天树’，那个叫‘通天草’。”说罢自己越发觉得有趣，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黄海棠对我不理不睬，下了马踩着溪水去仔细端详那石碑。我骑在马上提醒她道：“不要弄湿了鞋袜啊！”可黄海棠盯着那石碑越看越是眉心紧蹙，连连摇头说着“不对劲”。
我见她这样子，知道她少有的会这副惊惶模样，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由头升了起来，也跳下马来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啦，这石碑有啥古怪之处？”
黄海棠几次想把视线从这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碑上拔出来，可那块看上去有着悠久历史的石碑就是散发着某种魔力，一刻不停地吸引着黄海棠的眼神。只听黄海棠喃喃自语道：“我原本以为只是重名，可是没想到连通天河都有，而且这石碑一看就知道不是近年之物，想来存在这里没有上千年也得有几百年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黄海棠又费了好大功夫才调整好心神跟我说起这通天山的事情来：原来这通天山久负盛名，乃坐落在荆襄九郡的桂阳郡临武县，距离这并州和司隶交界处简直十万八千里，传说中是后羿射日、嫦娥飞仙的地方。通天山山顶有通天庙，山脚有通天河，山腰有香花岭，山内盛产通天玉，可谓价值连城。按理说在这并州边界有个重名又模样差不多的山峰不足为奇，可是这日越千年的写着通天河的石碑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似乎从天而降的百余股潺潺溪水，更使得这通天山上下显得越发古怪。
黄海棠说道：“不如咱们现在就上山，看看这山涧有没有香花岭这种地方。”我面露难色，想劝黄海棠知难而退，就对她说道：“等咱们上去就深更半夜了，山路难走，雾气又重，你要真想上去一探究竟的话咱们明天白天总归也要进山，不如明天去啊！”
黄海棠又望着那不见山峦的挺拔暗影出了一会儿神，自顾自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就觉得那山在呼唤我，好像不去不行。”
我心想不去能有什么不行啊，正想埋怨，忽而又记起在平周县时我所反省的，那时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如果能多陪伴她一些就尽量多陪伴一些，无所谓这么多大义凛然。我转念一想，不就是山路崎岖外加视野不好么，就算山里潮气大，忍一忍就过去了，大不了路上走慢点注意点安全也就是了，既然她对这通天山莫名的好奇，去就去呗。
于是我对黄海棠说道：“我以前听人家说过，但凡梦里梦到的人，醒了就必须去见他，这样才不会损了自己的好运气。既然你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进山，那咱们还等什么，这就进山吧！”
黄海棠闻言表情又灵活起来，欢笑着拍手夸道：“呆子最近变得会疼人了。”我话到嘴边一句“以后疼你的机会多的是”，可是碍于礼法，尽管四野无人我也不敢如此放肆，只好又把这话生生咽了下去，只盼望着今后有机会了再慢慢实现。
我俩起码到了山脚下，只见那通天河的河流声逐渐响亮起来，这时才发现是山涧滔滔奔流而下的山洪一样的瀑布从高不见顶的半山腰倾斜下来，落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寒潭大约几十丈，四周的水漫延出来，溢出到外面，这才形成了那大大小小的百余股溪水。
忽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耳边响起那年在培县附近遇到的那个叫谢文谣的小女孩，也是隔着这样波光粼粼的夜湖问我道：“你怕大蛇吗？”
黄海棠见我痴痴傻笑，勾起嘴角问道：“呆子想什么呢，傻乎乎的。”我一下子返过点来，有些不好意思，就指着寒潭对黄海棠问道：“你怕大蛇吗？”黄海棠被我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登时吓得打了一个寒噤，连连压低了声音骂道：“你这呆子，不要在这鬼神出没的地方胡言乱语啊！”
我正得意的想笑，忽然看见那被山洪瀑布激荡的曲曲回回的水面下面突然多了一只黄亮的眼睛，远远看上去足足有小儿洗澡的木盆那么大！我吓得一把抽出佩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就护在了黄海棠身后。黄海棠吓坏了，本能地回身甩出一记无形刀气，直劈得那水面银珠乱溅，直弄得我俩劈头盖脸都是一身水。再仔细看时，那水底下像是黄色眼珠的东西也被劈成了两半，随着水面飘飘荡荡地又拼回了一起。
黄海棠看得清楚，气的使劲在我腰间掐了一把，凶道：“傻不傻呀！你连月亮的倒影都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我被她这一把捏得腰酸难耐，膝下一软居然摊坐到了地上。我心想黄海棠刚刚确实被吓到了，难怪她出起手来这么没轻没重，我心想看也不用看，我这腰上肯定是要紫青一片。只见黄海棠也是羞得满脸通红，理也不理我就牵着马径自往山中深处走去了。
我爬起身后拍打一下身上的湿泥和水渍，见我的坐骑正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就伸手在它脑门上屈指弹了一下骂道：“傻不傻呀！是月亮是眼珠你分不出来啊！”说着连骂带哄，牵着那马匹便追黄海棠去了。
远处的山涧奔水犹如雷鸣，渐渐地将我俩的脚步声掩盖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