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在大雨里的人渺小如海面上的船，在****中，随风荡漾、任意摆布，看不见一盏方向灯，找不到一处宁静港湾。
湿透的身子本应该冰凉透低，但这个人却全身热烈，他甚至想倒在路上的水泊里，放荡在这风雨中。
因为他实在失望极了。
既失望，又可恨。
大雨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根根的针，刺得他好疼。
他仿佛已经听不到雨声。
他的身子不算强壮，也不能说体弱多病，这柔软雨水怎么就能把他打得生疼呢？
他还很年轻，老人口里说的后生仔。
其实他疼的不是身子，而是心。
而往往心疼，却比肉体折磨要痛痒的多。这种痛痒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如这大风般存在。
他开始是向前奔跑的，之后逐渐的放慢了脚步，现在是缓慢的，脚就像灌了沿。
他渐渐的感觉到了雨水的冰凉。他的心开始静了，他又能听到雨打落在地上的声音了。
“我是不是错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过激了。
“我至少不应该这样对他的，错的并不是他。”
“他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这样对他呢？”
“我真是一个糊涂虫！我什么时候像个猪头似的了。”
他已经后悔。雨水把他的头脑洗得更清晰。
他想往回跑，跑回去，拉着他，告诉他，我们一起走！
幸好，他刚回头，就看见了他，他的好朋友。
他就知道，他的好朋友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我……”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程风笑抢着道：
“无论怎样，我们都应该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再说。”
程文点点头。
他们躲进一个柴屋里，里面除了一堆柴，还有一只不知谁家的老母鸡。老母鸡在孵蛋。
他们抖了抖身上的积水，对于全身湿透的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程文先开的口，“我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觉得你这样做的好。”只见他拔了拔头发，像没事人一样，“你要是不跑，在那种场景，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所以……”程文试探着道，“你没有生我的气？”
“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呢？你不生我的气我就烧高香了。”
他说的潇潇洒洒，内心还是有点触动的。
程文叹息道，“哎，我确实不应该动手打人的，可我一想到张天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就控制不住了。”
程风笑拍了拍他的肩，“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只不过……”
程风笑看着他，“我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冲动了，否则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的。”
“那你觉得我这次是是不是惹下麻烦了？”
“但愿不是吧。”
程风笑只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张天龙给他的感觉真的太奇怪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有着那样的眼神。
他记得他刚去追程文时，刚跑出一段距离，不放心，想回头，回眸却看见了张天龙的另一种眼神。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眼神，但却让人冷意至顶、莫名诡异。
在雨水的朦胧中，他不愿多看，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程文又在叹息，“是的，我惹下大麻烦了。”
“他是什么人？”程风笑淡淡的问，他尽量不做出诧异的表情，这样的对话至少多了点踏实感。
“他是红羽帮的人。”
“红羽帮？”
“那是我们学校两大帮派之一。”程文继续说，“总的来说，他们就是一群恶霸，欺男霸女的，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
“帮派？”程风笑若有所思，他实在没有想到在中学里已经有了帮派这种群体，他读小学时，最会欺负人的也只不过一两个而已，并没有成群结队的势力之分。
而帮派这个词，似乎只能出现在成人的世界里，怎么已经波及到中学生的世界里了？
程风笑实在没有想到，看来他自己只是井底之蛙而已，外面的世界既已隔绝，也难于连接。
程风笑问：“那你为什么以前没有提前过？”
“这并不是多光荣的事，”程文说，“而且我也一向看不惯他们的作风。”
人若对某件事不感兴趣，甚至讨厌的很，那他一定就不会多谈。
程风笑也理解。
“人家是不是有什么事惹到你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打人家？”程风笑有些惊讶。
程文吐了口气，才说道：“我只是一腔热血涌上头来，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他的眼睛又发出了光，只不过是带着寒芒的光。
“他……做了什么？”
“他简直不是人！”程文说，“他糟蹋了一个女孩子，还逼得人家退学了！”
程风笑惊呆，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这种事情他似乎匪夷所思的，对于他这个年龄段来说，这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程文摇着头：“那个女孩你也认识。”
程风笑追问道，“我也认识？是谁？”
“陈小晓。”
“我们的小学同学？”
程文沉默着点点头。
“那个班上成绩名列前茅的女孩？”
程文还是点头。
“她平时学习表现那么好，文文静静的，为什么就惹上张天龙这种人的？”
程风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实在不该问的，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话。
——女大十八变。
整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着，更何况人呢？
程文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和她根本不在一个班上的，直到她出事了，学校传的沸沸扬扬，我才了解到的。”
“那……”程风笑问，“张天龙，你总该认识的吧。”
“严格上来说，不认识。他在学校很出名，是出了名的公子哥，很多人都知道他……”
“所以，他并不认识你，你却知道他。”程风笑帮他接着说下去。
“对。”
程风笑也在叹息。
“其实你不必要出风头的，就算你出了风头，别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多聪明的事。”
“但这个风头我已经出了。”程文说，“这个麻烦我也惹下了。”
程风笑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程文。
“我有时候觉得虽然你这么做很蠢，但是我还不得不佩服你！”
程文很少被别人夸，像他这样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人，不被别人嫌弃、冷漠就很不错了。
他已经有些感动，鼻子有点酸，这是被人家理解的感觉。
“你做的绝对是一件正义的事，所以，你并没有错了。”
“可是……”程风笑的目光开始黯然，“张天龙要是在学校报复你怎么办呢。”
对于他们这种弱势群体来说，别人想欺负你，就感觉像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程风笑第一次感觉到有心无力，就感觉手脚被人家的线牵引着，既无非动弹，还任凭摆布。
程文也低着头，因为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很谁也帮不了自己的事。
但他从来没有后悔。
程风笑问：“张天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歹毒的人，而且有仇必报。”
“那学校里的老师也冶不了他？”
“不能。”程文回忆说，“有一次有一个老师得罪他，那个老师当天晚上就被人给群欧了。”
程文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然后呢？学校没有追究？”程风笑追问。
“没用的。”程文叹气，“张天龙家里有人脉，而且很有钱，这件事就没有然后了。”
有时候权利、金钱真的很有用，拥有这些的人，真的可以把一件事就如一颗石子沉入海底一样，还不会溅起一丝水花。
程风笑的心更冷了。甚至他感觉不到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肌肤的冰冷，那是不是他的心更冰冷些？
不知过了多久，程风笑才淡淡的说：“你知道刚才你打他时，他为什么不还手吗？”
“为什么？”
程文也想不懂，像张天龙这样的人，他本应该打回来的，毕竟他不想一个多能忍的人。
他突然想到什么，他这个想法却被程风笑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程风笑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要是他还手的话，可能想到我会帮着你打他，毕竟我才是你的朋友。”
程文说道，“所以，他不还手的话，你反而会拉着我，这样他最多只挨我一拳而已。”
“是的。”程风笑又在叹息，“而且他还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所以……”
程风笑不愿说下去，程文也懂。
程风笑突然觉得自己今天一直都在叹息。他是一个不轻易叹息的人，他是宁愿苦笑也不愿意叹息的人。而有些时候他又不得不叹息，这是每个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都会表达出来的动作。
他意识到他真的不该这样了，他若是还是这样，他的朋友肯定更难受。
一个人的情绪往往都很容易影响到身边的人。
他不愿意气馁，更不愿意朋友气馁，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有些事情本来没有那么复杂的，反而想多了，就莫名的凌乱、恐惧。
程风笑轻轻的笑了起来，这种笑让人听着很安心。
程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种笑就莫名的轻松，就好像有人在你耳旁演奏了一首非常合时宜的歌曲。
程风笑指着柴堆里的老母鸡说道：“你觉得这只母鸡屁股下面有没有蛋？”
程文挠了挠头，不太确定的说，“应该有吧，要不然它也不会一直孵着。”
程风笑微笑，“没有，绝对没有。”
“你怎么那么肯定？”
“不信你去看看。”
生蛋之前的母鸡很软弱，你一抓它，它就立刻乖乖的蹲下去了，那是因为它怕弄坏肚子里的蛋。而生蛋后的母鸡却是很难惹的起的，它会竖起毛来表示它的强悍，甚至还会啄击你，但它还是为了保护它的孩子。
女自柔软，为母则刚。这句话虽然是形容人类的，但适合很多的动物。
但程文决定要看个究竟，所以也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把母鸡赶离鸡窝。
鸡窝是温暖的，却没有一颗可以温暖的蛋。
那老母鸡想要呵护的是什么？
它是不是知道它的孩子早就不在了？而孵窝也只是它的一种天性？
这种无聊的问题没有人会多想，因为世俗的人都觉得：它们是动物，并没有人类这般多的情感。
世界是多姿多彩的，每种存在的事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不过谁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而已。
“你说的对。”程文说，“这里面就连一个子都没有。”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养过鸡，我怎么知道呢？”
“那你一开始怎么就说这里会有蛋呢？”
“那是因为，我看见母鸡在孵蛋，谁知道它孵的不是蛋啊。”
“所以你只看见了表面对不对？”程风笑说，“其实有两点可以证明鸡窝里没有蛋的，只是你没注意而已。”
“哪两点？”程文问。
“第一点，这里并不是太偏僻的地方，路人不少，所以鸡主人绝对不会留下鸡蛋的，就算有，路人也会捡了去。”
“还有一点呢？”
“第二点就是，农家人很少需要孵蛋的，因为很容易被老鼠偷吃或坏掉，成功率不高，更何况街上的小鸡并不贵，不值当，就算有要孵蛋的，也是放在家舍里比较安全的地方，有怎么会放在这破烂得连门都没有的柴屋里呢？”
程文在听，听得很认真。还觉得很有道理，而自己就像一个笨蛋，鸡窝里的那个笨蛋，什么事情都不会多想就说答案的大笨蛋。
“所以……”程风笑反问程文，“你现在知道了些什么？”
程文想了想，“我……实在不知说什么的好。”
程风笑看着他，柔声的说，“其实我问你的不是鸡窝。”
程文还是不懂。
“张天龙这件事并不是很复杂，你也不需要太过于担心。”程风笑安慰道，“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而已，倘若张天龙心里已经对陈小晓这件事愧疚了，不还手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还有那几声怪笑，他还可能是在自嘲自己呢？”
程文还是没有说话。程风笑不知道他是同意自己的说法还是反对。
他只能继续说道：“你也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害怕，就算这件事情真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你不是还有我吗？”
你不是还有我吗？这句话就像一股暖流，从程文冰冷的肌肤热到了心头。
程文握住了程风笑的手，“你说的我都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程风笑淡淡的笑了笑。让他开心的并不是事情看似的简单，而是他朋友的心，一颗勇敢无畏的心，无论谁有一颗这样的心，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
谁都需要这样的一颗心，一颗熊熊燃烧的心。
雨水打在石瓦上，滴滴答答，就像人们热烈而跳动的心。
雨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手撑一把伞，手还拿一把伞。
她的心很急，就像这雨般。她紧紧握住雨伞，不被任何大风吹走，但她的心却被风吹乱了，面对朦胧如雾的大雨，她实在太迷茫。
但她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走，而且要往有屋舍的地方走。
所以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程风笑看见李小容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因为他实在太冷了。
“小霞说你们去钓鱼了，所以我往这边来找你们，也知道你们一定在某个小屋避雨，但想不到你们已经全身都湿了。”
这是李小容在家里对正在洗热水澡的程风笑说的。
程文已经回到自己家，程风笑也舒服的洗着热水澡。
程风笑吸了吸鼻子，发现自己已经有清鼻涕了。
看来他还是感冒了。
至于程文打人这件事程风笑并没有对他的家人说，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担心。
他洗完澡后，换上一身干燥的衣服，坐回床头。
他拿出床头的那本武侠小说，翻看他看到的地方。
外面很暗，屋里更暗，雨也没有停。灰暗的天就如早早到来的徬晚。
他在看书，只是“看书”，那么暗的屋里又怎么会看得清文字呢？
雷光闪闪，后鸣轰轰。
这虽然不知道是这场雨的第几次雷鸣，但还是把隔壁的小孩给吓哭了。
雷声再响，程风笑也不为之所动，那是因为他的心一片宁静，宁静得像夜晚的村庄，容得下一切夏虫的歌鸣。
程风笑不知不觉中想了很多，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沉迷迷的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就感觉到头痛欲裂，全身乏力，脑袋沉得像上面压着一个水袋。头上没有水袋，只有一条热毛巾。
迷迷糊糊中他又睡了过去，他还记得耳旁的雨声。
他再次醒来时，是被李小容叫起来的。李小容已经熬好一碗草药，草药的味道在屋里弥漫。
“你发烧了，来，先喝药。”
李小容声音很微弱，似乎担心过头导致体力不支。
程风笑这才知道自己病了，他细细算来，他已经有三年没有生过病了。
良药苦口，喝完之后他就感觉好多了。
他躺回床上看着灰暗的窗外，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只不过雨小多了。
程明寿坐到他的床沿边，用手摸了摸程风笑的额头。他带着些许优伤的表情也没有说话。
程风笑能感觉到程明寿手掌的老茧，也能感觉到他的忧心。
程风笑问程明寿：“我睡了多久？”
程风笑沉甸甸的头脑，竟也想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外面的灰暗，应该是白天，但什么时刻就不知道了。
程明寿淡淡的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程风笑差点没吓坏，惊呼道：“那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傍晚了？”
“是的！”
“那程文是不是来找过我？”
“来了，”程明寿说，“知道你生病后就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程风笑的头更痛了。
因为他知道，程文已经去学校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交代他，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看向了窗外，雨水已经渗透墙壁，留有一谭长长的水痕。
程风笑突然从床上下来，摸索鞋子，穿到一半就已经往外跑。
程明寿又惊讶又好奇，“你要去干嘛？”
李小容听到了动静，也跑了过来。
程文人急话也急，“我现在要去做一件事，非去不可！”
李小容拉住了他的手臂，柔声说，“无论你想去做什么，都要先穿多一件衣服。”
看见李小容的目光，程风笑已经有些于心不忍。
程风笑穿上一件外套，外套很暖，因为这是他冬天唯一的一条毛衣。
程风笑撑着一把伞，尽量的沿着有屋檐的地方走，这样雨就不那么轻易的弄湿他的衣服，毕竟他的生病还没好。
转过了很多小巷山丘，才来到程文的家里。
但程文的母亲跟他说，程文已经去上学了，因为怕大雨耽搁，早早就去了。
程风笑的心又在沉。幸好的是，程文并没有和他一样淋了雨而生病。
可程风笑现在宁愿他生病，这样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
他一边想一边走着。
刚开始，他以为这场雨可以为他拖延点时间，至少可以让他看见程文，但他错了，相反的，这场雨还推了一把，仿佛把他推下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程风笑走着走着，突然驻足，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知道往哪走了。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条路只能往一个方向去。这并不是回家的方向。
他决定走下去。
这条路沿边都是密密麻麻的竹子，遮天避日。在晴天阳光下，这倒是一条绿荫小道，让人赏心悦目。而在这种大雨天，竹子都在风中娑婆，就像地狱里长出来的一双双的手，灰暗的世界，显得更加的阴森恐怖。这样的地方，实在让人不想多呆。
风很大，程风笑只能压低着伞走着。
当他抬起伞来时，前方已是一马平川、无比辽阔的天地。但世界的尽头，仍是一座又一座的青山。
在这天地下，有一池鱼塘，还有一栋漂亮的小洋楼。
程风笑的心神不禁飘向远方，远方的风景很美，但他并不是来欣赏风景的。
他还是要往前走去，风雨无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