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损了不少人，老张带着剩下的，还有力气活着走出这条狭窄漫长以及可以用任何描述苦难的词来描述的山路的人，算是走到了出口处的一块平原上。
他站在一个不算高的小土坡上，看着大多数已经精疲力尽的人们就这么瘫了一地，像是死了一般的景象，却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起伏。
他相信这些人一定也没有。
因为任何事物，哪怕是死亡，在你眼前不断重复着的时候，所有的负面情绪和正面情绪都会消失，留下的只会是麻木，麻木到即使自己摔下去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甚至很多人连惨叫都不想发出了。
但老张不一样，他只是一如既往的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罢了，即使不处于这种艰险的境地，即使把他放到他所听到过的歌谣里描述的那个富丽堂皇到简直像是仙境一样的帝国皇宫里，他也依旧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驱使他一直在做事而没有选择在他所面对的敌人面前自杀的唯一原因，无非是他内心少许的牵挂罢了，无非是重又有些燃起，却依旧十分脆弱的生活的意义这朵小火苗罢了。
被雨点打着，感受着水汽混合着泥土所形成的奇特味道，老张只是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手习惯性的搭在刀柄上，戴着顶铁盔，居高临下的沉默的看着这些人罢了。
派出去查探前面情况的罗恩六还没回来，老张暂时也就只能这么干站着，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要收拢这些流民，也得看看到底前面是什么情况才能做出到底要收多少流民，收谁，不收谁之类的具体的决定。
更何况现在就算老张下命令去赶他们起来，也未必有那个人力，毕竟老张自己手下的人虽说也依旧维持着一个比较规整的队列到了这座山坡下面的避雨处才算是停下来，却也基本上都是相互靠着坐在了地上，有些还睡着了。
“大人，您不休息一下么”，约翰一有些缓慢的走了过来如是道。
“我还想再等等”，老张没回头，有些淡淡的如是道。
约翰六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陷入了沉默。
但他没离开，而是继续站在老张的身后，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
“咱们现在还有多少粮食？”，老张打破了沉默开口道。
“两千斤左右，要是就咱们现在的人数，应该还能吃个十几天”，约翰一想了想，给出了答案。
老张依然没有转身，他扫视着躺在泥泞里的那些同一批走过来的流民们，然后看向了他们走过来的那条已经在视线之外的山道，有些若有所思的意思。
当初走这条道去边镇，和自己以及妹妹同一批的流民们至少死掉了一半。
如今又从边镇走了这条道回来，大概死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吧。
尽管并没有什么怜悯的意思，尽管已经习惯于对事物保持一种淡漠的态度，但老张还是有些感慨，还是对于这些死掉的可怜人会产生一些怜悯。
他沉浸在这种混杂而来的情绪中，脸上的神情也相由心生的有些呆滞了起来。
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他的铁盔就那么汇聚成涓涓细流，然后洒落在锁子甲下面的布甲上。
这一切是如此的协调，以至于站在老张身后的约翰一也有些不想叫醒老张了。
对于他这种目不识丁祖祖辈辈就这么受着盘剥的生活在边镇之中，做着最卑贱的军户的人而言，他不明白什么叫做美，也不知道什么情绪该用什么话来表达。
他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脸上的神情似乎融化进了这场笼罩着目力所及的范围的大雨之中。
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不能简单的通过喜怒哀乐来表达的奇妙感觉。
他也有些呆了。
但老张却清醒了过来，看着闯入自己视线的，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的人影，听着同样模糊的马蹄声。
罗恩六回来了。
于是他活动了下身躯，感受着在这一年多的艰苦生活中已经变得灵活的像是十八九岁一样的动作，等待着罗恩六的到来。
“大人，咱们最好赶紧去前面吧”，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滚落一般的下了马，如是对老张道。
“怎么了到底？”，老张轻皱着眉头，倒是还维持着基础的淡定。
“咱们前面好几个庄子都被毁了，我进去看了看，找不到一个活人，外面的围子总有些缺口，估计是被人打破的”，罗恩六有些急迫。
“一个活人都找不到？”，老张口气有些疑惑的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听上去是对罗恩六说的情报不相信，但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强调这个情况。
罗恩六说的应该没错，那些早于老张他们出来的，边镇的原高层们，无论选择了哪一条路，现下要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即裹挟着流民攻击一些地主和庄园，然后用抄获得粮食和兵器武装起更多的流民，然后滚雪球一般的壮大，之后就是前往北境，活着干脆占块地方称王称霸什么的。
这就让老张陷入到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处境之中：
这些人固然打破了不少的庄子，也算是给老张减轻了些压力。
但他们同样把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全都带走了，以至于老张本来想做的，和他们一样的事情，也就做不了了。
要想拿下一块地盘，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拉上一批人就能做到的事情。
老张需要有粮食养活这些人，然后靠这些人去打下更大的地主，然后在这个过程中组织耕种，以至于后面的发展各种手工业和商业之类的，然后不断的壮大。
但前提是，老张得有足够的粮食，能让他们度过这个没办法生产的阶段。
这些粮食，从哪里来？
自然是有粮食的那些地主和贵族了。
可这些人里面，小一点得都已经被前一批人拿走了，留给老张的也就只剩下一部分的大地主，以及他们所控制的广阔的土地，充沛的人力，强大的武装，坚固的庄子以及可能积累了几百年的物资了。
如果可以的话，老张还是希望把这些人留在自己实力壮大的以后。
可现在，他却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么尝试着搏命攻打，要么就是慢慢的饿死。
但无论如何，现下最应该做的事情也是休整，以及等待天晴了以后去前面看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