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神庙黑色的高门,走进同建筑一样高大的大厅里,马尔克斯不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神庙,神庙里的威严,肃穆,让他不禁感觉到深深的震撼。仿佛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凝固了自己的灵魂。
一根根圆柱在左右两侧整齐排开,将大厅隔成了一个狭长的主厅,与两条阴暗的柱廊。主厅的最深处,一座头部直达天花板之高的人形塑像威武地矗立着。它的双手向两侧微微伸出,手中各持了一柄剑和一把月形的战斧。
它那高高在上的双眸虽然空洞,可是却能让每一个走进大厅的人感觉到,它在盯着自己,锐利的眼神,似乎要盯进自己的心里。甚至马尔克斯情不自禁地想,它的眼神,会不会掏空自己心里所有的秘密?
塑像的脚下,有一个方形水池。水池的边沿是用精美的米色石头——高原上很珍贵的一种石头,常常被用来雕琢成工艺品高价出售——堆砌成的,突出地面半人高。池水几乎与池子的围栏顶部保持水平,从高处俯视,水池就像一面镜子。
大厅里,空气冰凉。
寞曾大人和天羽停下脚步,弯腰,向着高大的塑像鞠躬。镜赶忙松开搀扶着马尔克斯的手,右手按在胸口,左右自然垂下,虔诚地鞠了一躬。而马尔克斯低下头,努力躲避着那对俯视着大厅里一切的眼睛。
大厅里的人不多,接待马尔克斯等人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祭司。他放下白色长袍上的兜帽,露出了一张被岁月刻下无数伤痕的脸。镜依在马尔克斯身上,小心地看着老祭司——他太老了,老得让人害怕。
寞曾大人对老祭司鞠躬,然后说:“明鸾大人,这两个孩子受了伤,请您为他们施与治疗法术。”
老祭司缓慢地摆了摆手,用无比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的孙女,会为他们治疗。等一下,他们很快就回来。”
这时,从柱廊里走来两个祭司,其中一个温和地说:“各位,明鸾大人该休息了。”
寞曾大人右拳按在胸口,点了点头。
两个祭司搀扶着明鸾,慢慢走进了柱廊,消失在一道黑色的小门里。
寞曾大人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明鸾大人老了。真是可惜啊。”
“爸爸,明鸾大人是谁啊?”镜问。
寞曾大人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忧伤。他说:“明鸾大人是这座神庙的祭司长。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拿上了祭司长的权杖。只可惜,唉,老了。”
天羽淡淡地说:“明鸾大人,三十多年前在帝洛要塞以月族人的单薄身躯带领几百名红袍骑士抵挡了敌人两千重装骑士的英雄。这个故事,小时候我的父亲常常说起。”
寞曾大人盯着天羽,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说:“孩子,你的父亲天旬大人是一名好骑士。将来,你也是。”
天羽咬紧了牙,瘪着嘴。
寞曾大人拍拍天羽的肩膀,接着说:“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英雄。”
“但是……”天羽痛苦地说。
“但是,很多人畏惧了英雄光环前的艰难和伤痛。”寞曾大人抢过天羽的话,又拍了几下天羽的肩膀。
“但是……寞曾大人,你能不能不要再拍我的肩膀了啊?”天羽的眉毛几乎要皱到一起了,痛苦在脸上弥漫。
“啊?”寞曾大人赶忙把手抽开,“不好意思,忘了你身上有伤了。”
天羽苦笑着,骂了一句:“那混蛋,力气可真的大。”
“不要在高原神的神殿里骂那个混蛋,这样是对高原神的不礼貌。等我们出去了,再好好骂那个混蛋。”寞曾大人认真地说。
“你这个痞子骑士长……真有趣。”天羽苦笑着摇头。
大厅门外,传来了几个脚步声。四个人同时向着高门下望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白色的长袍装裱出一具纤细的身肢,一缕银色的长发从兜帽里滑出,垂在胸前。而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显得无比神秘。
“这是明鸾大人的孙女吗?”镜小声问寞曾。
“脸遮住了,看不见。”天羽说了一句,双眼直直地盯着白袍人。
寞曾大人把手放在天羽的右肩上,坏笑着说:“是不是想看一下兜帽里的脸啊?去,叫她把帽子放下来。”
天羽痛苦地叫了一声,把寞曾的手打开,恶狠狠地说:“大人,我告诉过你,我的肩上有伤!骨头快裂开了!”
“我记得你伤的是左边的肩膀吧?我刚才……好像手放在你右肩的啊。”寞曾大人小声嘀咕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冲着天羽低声说,“你小子,一看到女孩子就大声喊自己的伤处很疼,动机不纯啊。”
天羽的脸憋得发青,狠狠瞪了寞曾大人一眼。而寞曾大人哈哈大笑。
白袍女子从天羽的身边走过去,白玉般精致的小手从袖口里伸了出来,纤细的手指上,捏着一朵紫色的小花。她看也不看天羽等人,径直走到高原神塑像前的方形大水池前,将已经枯萎的紫凝花丢进了干净的池水里。
瞬间,紫凝花像是回到了默罗高原的土壤一样,花瓣渐渐舒展,色彩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女子的右手按在胸口,弯腰向高原神鞠躬。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安静,虔诚。做完了这些,她才转过身来,缓缓揭开兜帽。
当兜帽的阴影从她的脸上完全挪走的那一瞬间,天羽微微张开了嘴,而寞曾大人盯着天羽暗暗地笑。镜则嘟着小嘴,抓紧了马尔克斯的手臂。
女孩银白色的发丝晶莹如雪,面孔娇小精致,皮肤白得像纯美的玉。黑色的眼眸清澈,明净,小小的嘴上带着一缕淡淡的,自然的缨红。
“很漂亮?”寞曾大人用手指顶了天羽的左肩一下。
“是啊……很……漂亮……”天羽忽然回过神来,发觉寞曾大人在戏弄他,脸上随即恢复了平时的严肃。他瞪着寞曾大人,忿忿地说,“堂堂紫袍骑士总长,怎么像个地痞流氓一样低俗?”
“不许这样说我爸爸!”镜大吼了一声。
寞曾大人对镜摆了摆手,然后再用手指顶了一下天羽的左肩,滑稽地说:“奇怪,你怎么不觉得痛了?”然后,他扭头对白袍女孩说,“看不出来,你的治疗能力很高明啊。还没施法就把这小子的伤给治疗痊愈了。不错不错,比你爷爷明鸾大人强多了……对了,你是明鸾大人的孙女吗?”
女孩微笑着,点头。
天羽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转开身子,在心里咒骂那个痞子骑士长。
“你们到神庙来,是敬拜高原神的吗?”女孩问。
寞曾大人指了指天羽和马尔克斯,说:“我们来这里本来是想请明鸾大人为这两个孩子疗伤的,可是大人却说你能为他们治疗。”说着,寞曾大人看了看马尔克斯,接着对女孩说,“这个孩子似乎还没痊愈,看来得麻烦你施法了。”
天羽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女孩捂着嘴笑了起来,“寞曾大人果然和爷爷说的一样……幽默。”
寞曾大人摇了摇头,“别骗我了,我知道,明鸾大人肯定不是说我幽默,而是说,我像个跳梁小仇,对吗?”
女孩笑着点头。
镜不高兴地说:“爸,我们来这里不是拉家常的。”
寞曾大人点点头,指着马尔克斯对女孩说:“小姐,麻烦你……”
“大人,叫我水鸳就可以了。”女孩对寞曾大人微微鞠躬,然后对马尔克斯说,“走到圣池边来。”
镜放开马尔克斯,可是马尔克斯却一直低着头,没有动。
寞曾大人轻轻拍了马尔克斯一下,说:“孩子,到水池边去。怎么了,睡着了?”
马尔克斯慢慢抬起头,看了看高大的神像,脸色有些发白。那对高高在上的眼睛似乎一直凝视着他,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我能看透你。”
马尔克斯小心翼翼地走到方形水池边,低下头去,望着池水。平静的水里,一张脸也望着他。是自己的脸,却又不是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的双眼绽放着微弱的红光,嘴唇翕动着,在对自己说:“我能看透你。”
马尔克斯发出一声惊呼,站直了身体,不敢再去看池水。
“怎么了?”水鸳温和地问。
马尔克斯没有回答。
水鸳对于马尔克斯的木然似乎有些不理解,嘴角轻轻颤动了一些。寞曾大人猜出了水鸳的心思,赶忙说:“不好意思,这个孩子总是很害怕与陌生人。”
水鸳点了点头。她的双手放进水池里,平静的水面瞬间荡开了许多涟漪。水波敲在石栏上,迅速向相反的方向荡回。如果认真凝视着水面,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似乎整座神殿都在颤抖。
水鸳的手慢慢从水里拿出,沾了水滴的手更加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动容。她闭上双眼,嘴唇翕动,一只手掌弯曲着,手背拂在了马尔克斯的额头上。
马尔克斯的双眼微微一亮。但是瞬间后,那一丝光泽又被浑浊掩盖了。
镜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有必要靠那么近吗?”
水滴顺着马尔克斯的脸颊滑下,犹如两行泪水,粘湿了马尔克斯脸部的皮肤。紧接着,一团淡淡的,白色的光芒在水鸳拂着马尔克斯额头的手中散开。光芒爬在马尔克斯的额头上,迅速吞噬着他的身躯。直到最后,马尔克斯的整个身体都被光芒含在了其中。看上去,就像是马尔克斯身体上绽放的光晕。
寞曾,天羽和镜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水鸳的手慢慢从马尔克斯的额头拿开,她睁开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侧脸上,已经挂了几滴汗珠。
马尔克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刚才还有的青色伤痕已经消失了。
镜跑到马尔克斯身边,问:“马尔克斯,怎么样了?”
马尔克斯点了点头。
寞曾大人拍了拍手,对水鸳说:“太厉害了。”
水鸳含羞地说:“感谢高原神赐予的权柄和力量。”
寞曾大人点了点头,虔诚地向着高原神的塑像鞠躬,然后说:“好了,我们没事了。对了,外面还有一个重伤的骑士,麻烦你派人为他疗伤。”
水鸳点头答应。
镜却说:“干嘛要为那个坏蛋疗伤呢?让他死了好了!”
寞曾大人摇摇头,认真地说:“镜,虽然他犯了错,但是罪不致死。放心,我会上报给军法处,他会受到应有的处罚。我们先回去吧,我饿了。”
“为了庆祝马尔克斯和天羽打败敌人,我决定下厨做饭。”镜笑着说。
“天啊!不要吧……呃,我的意思是说,为了庆祝,我决定请大家在外面吃饭。”寞曾大人捂着脑门,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说。
马尔克斯跟着寞曾和镜向神庙外走去。忽然,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天羽,去……”
天羽转过脸,看着马尔克斯。
“吃……饭……”马尔克斯说。
水鸳对天羽笑笑,问:“你怎么了?怎么还站在这里呢?去吧,该回去了。”
天羽瘪着嘴,说:“水鸳小姐,我的伤……麻烦你一下。”
水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的伤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那个滑稽的痞子说的话你也相信?”
寞曾大人看着天羽,嘴里嘀咕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滑稽?痞子?说我?为了庆祝马尔克斯打败敌人,我决定不请天羽吃饭!镜,马尔克斯,我们走。”
※
马尔克斯的思绪从记忆回到现实里,嘴角不由地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那一次与红袍骑士的大战后,马尔克斯和天羽的收获都不小。天羽因为“带领另一个剑术并不精湛的孩子战胜红袍骑士”被寞曾大人吹捧为“拥有很强的领导能力和部队协调能力”,并且,被紫袍骑士团破格录取。一年里,从一名普通紫袍骑士直接升为了紫袍骑士中队长,领导着为数三百人的十个骑士小队。
而马尔克斯,没有得到任何荣耀,甚至,在那场战斗过去了一年后,战斗的传闻已经变成了“前骑士总长天旬大人的儿子天羽,只是普通剑术学员,却独自击败了战斗经验丰富的红袍骑士”。
镜听到这样的传闻后,总是生气地告诉那些道听途说的人:“不是天羽独自战败红袍骑士!是天羽在马尔克斯的有效协助下,战胜了红袍骑士!”
每当镜这样说,站在她身边的马尔克斯都安静地拉拉她的手肘,示意她不用和别人争执。马尔克斯不在意那些虚无的名声和荣誉,他得到了一个朋友,就觉得很知足了。
镜举起手掌,在马尔克斯的眼前上下挥了几下,然后问:“马尔克斯,你在想什么啊?你笑了。”
马尔克斯看着镜,点了点头,算做回答。
训练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阳光懒洋洋地从东方爬上来,朝霞退却,阳光在湛蓝的天空里渐渐变得刺眼。
马尔克斯跳出木栅栏,转过头,对镜说:“保……佑……”
镜歪着脑袋盯着马尔克斯,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马尔克斯的嘴动了动,却干脆不说话了,而是指着神庙的方向,冲镜点了点头。
镜翻出栅栏,说:“你是说,想让高原神保佑,我们能够通过考核,成为正规的骑士?”
马尔克斯点头。
镜“扑哧”笑了出来,指尖点在马尔克斯的额头。她说:“马尔克斯,请求神的保佑,这个叫作‘祈祷’。”怕马尔克斯记不住,她又慢慢重复了一次,“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