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报社发行部，再也不能安心上班了，脑子里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有关弟弟的病情。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我多么希望……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啊!
实际上弟弟的病情在逐渐恶化，一天不如一天，只是我不知道，我每次打电话回去，姐姐和许士秀都隐瞒了真相，弟弟怕影响我的工作叫她们说的谎。
直到有一天，姐姐才忍不住告诉了我实情，她泣不成声：“……你赶快回来吧!他……从腰杆以下……都失去知觉了……大小便失禁……肚子肿得蛮高……昨天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今早上喝了一点豆浆都吐了……”
我顿觉天昏地暗，把自行车推进一条没人行走的小巷子里，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痛哭失声……
我停止送报，骑车到第三客运站里问到我们巫山的长途客车，售票员说：
“……到巫山的长途客车明天中午开，但是票已经卖完了……下一班要等两天才有……”
我坚持送完报纸，回到发行部，把情况给林主任讲了，他说：
“……可以，你给你们组长张尔财讲一下，叫他送你那条路线……”
张尔财说：“不要紧的，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我往汽车总站跑，半路上姐姐打我手机说：“……你要快点回来!”
“我现在就去买票，明天到我们巫山的长途客车，票卖完了……我只有找其它车，在路上转……”
“……那你要快点!”
一会儿，她又打我手机说：“……要不，你莫回来？说不定你在半路上，他就走了路，他走了路……你回来也没什么意思……”
我掉转头往回走，但是没走多远，我又转身往汽车总站跑……过马路时，差点撞上了一辆公交车。
在汽车总站，我开始打算买到福州的车票，在福州赶到武昌的火车，在武昌坐车到宜昌，再从宜昌赶车或坐船回去。最后，我买了到武昌的长途客车票，因为那样比到福州坐火车之武昌要快。
买好了车票，我打姐姐的手机：“……我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就赶车到武昌，再从武昌赶车到宜昌，然后在宜昌赶车或坐船回来……”
“叫你莫回来，你怎么又要回来呢？”姐说，“……不过你回来也要得，弟兄一场，见‘最后一面’……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早晨，我走的时候，发行部的兄弟们一个一个地领了报纸正出发，林主任说：
“……黄小明，发行部的门永远对你敞开着，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啊!”
我说了声谢谢就告辞了，郭安清用电动车送我到汽车总站。车经过长途汽车站时停了一会儿，在那里卖报纸的刘灿欣和朱小林每人送了我两份报纸，都安慰了我几句。
一路上我没有看报纸，脑壳里一直是昏昏沉沉的。我记得和姐夫通过电话，他也在往屋里赶；还和姐姐通了电话，给武汉的兰姑姑发过几个信息；记得车拢武汉时是深更半夜……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车快点快点再快点!只怕见不到弟弟最后一面了。
我赶拢的时候，弟弟他们屋里有幺姑、贵云、姐夫和姐姐……弟弟那卧室的门关着。妈说：
“你回来了就去看他一下，不然等一会儿他晓得你回来了半天没去看他，他又要见怪的……他现在病成这一步，脾气不好，硬像变了一个人……”
姐姐走在前面，她轻轻地推开门，许士秀在里头，我被眼前弟弟的样子惊呆了，甚至有点害怕。他全身赤裸裸的，小便耷拉在一个塑料袋里，塑料袋用胶布粘在肚皮上。肚子肿得很高……一个劲地哼着，像一个要生娃娃的孕妇。他两眼痛苦地望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在上面抚摸……忽然他看到了我，呻吟得更厉害起来。
幺姑和贵云也进来了。
“……吃了点东西没有？”我问。
许士秀说：“今早晨喝了一点豆浆，中午吃了一半碗稀饭和半个苹果……”
“……比那两天好一些了，那两天硬是一点东西都没吃……只是肚子还是蛮肿，好像也没有那两天肿得厉害了啊？”姐姐说。
“……摸起来没有那两天那么硬样……”许士秀说。
幺姑问：“昨天晚上有没有睡一会儿？”
“昨天晚上半夜时候，他还是睡了差不多一两个小时……”许士秀说。
“后半夜我守的时候，他也睡了一会儿……”姐姐说。
“比那两天是要好一些了!”幺姑说。
……
弟弟好像累了，呻吟声又小了些，但是他那只手始终未从肚子上放下来。
我、幺姑和贵云、姐姐，从弟弟卧室里退出来，在客厅里坐下，贵云小声说：
“……看二十几里，张师傅算的……”
幺姑、姐姐和妈在摸眼泪，妈说：“……晓得他前世里做的么哩狠人？……现在受这种折磨!哎……”
“那是前世里做了狠人的啰？!”我不相信。
姐夫在阳台那里。我看到阳台上放着三盆盆景，原本是放在弟弟卧室里的，是我上次回来陪弟弟去神女市场买的。
“那盆景怎么搬出来了？”
“你银姐说的放在病人屋里，对病人不好……”妈说。
“怎么会对病人不好呢？”
我走到阳台处，看到三盆盆景，有的茎叶变黄了，有的叶子甚至枯萎了。我陪弟弟去了杭州回来，买了盆景放在弟弟卧室里，目的是为了改善屋里的空气质量。妈也走到阳台上来，我问她：
“爸爸呢？”
“他……他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去了？回去好久啦？”
“……有十几天了。”
“……我们的屋不是许士河他们在住吗？”
“他们搬回许家湾去了。”
“小奎那病……只二十几天的时间，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哎……前一两天，那还厉害些，你没有看到的……”妈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哭啥子嘛？莫哭!哭有么哩用？……特别是莫当着他的面哭，那会让他心里难受，是赶他的快……”我说。
姐夫军哥说：“是莫哭……”
弟弟的屁股上长了很多褥疮，每天都要用药水洗好几次，上好几次药。由于他整天睡在床上，生疮的地方长时间受压迫，总是旧疮还没好，新疮又生出来了。他屁股下面垫着厚厚的卫生纸，大便出来了以免弄脏床单。尽管他小便下面有塑料袋，但有时不注意也会溢漏一些尿出来，尿会把床单弄湿，药也会沾到床单上……床单是常换常洗的。弟弟无法洗澡，天气热了，每天都要用湿毛巾帮他擦洗身上好几次……还要常洗头，洗头，至少要两个人帮忙，慢慢地把他移到床边，让他脑壳伸出床外才好洗。
弟弟的病，在别人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没救了，但是在“我们”看来，还是有可能发生大逆转的，这个“我们”至少包括我、弟弟他本人和妈。我认为弟弟的病在我走后恶化的原因，有可能是在饮食上出了问题，那一段时间，他们给他天天熬骨头汤喝，骨头汤里面所含的营养也正是癌细胞所需要的所喜欢的不是？这与书上“饿死癌细胞”的做法是背道而驰的不是？亡羊补牢也不迟，我幻想着只要从今以后注意少吃甚至莫吃癌细胞也喜欢的那些东西，让癌细胞得不到生长所需要的营养，癌细胞就会慢慢地被“饿死”不是？……弟弟肚子肿起的包就会逐渐缩小，直至最后消失；弟弟的下半身也可能慢慢恢复知觉。妈是相信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的，她说：
“……人只要有一丝命!你们还有一个姐姐小时候……”
我们原本有两个姐姐，现在的姐姐是大姐，还有一个姐姐叫二姐，二姐四岁多时死的。当时，病得最厉害的是大姐，都以为她必死无疑。二姐病得较轻。请人给她们两姊妹做衣服，做衣服的那位老奶奶说：
“……从做衣服来看，翠娃子（大姐）的衣服做得还顺当，她的病要好的；给菊娃子（二姐）做，线老喜欢交缠在一起……”
没几天，二姐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弟弟本人也是相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
事实上，弟弟的病好像……确实……一天比一天在好转，他肚子那里肿起的包千真万确是在慢慢变小变软……他喜欢吃的经常吃的是玉米浆做的粥，他一天坚持吃很多水果，苹果、梨子他早吃腻了，但他还是皱着眉头咬着牙齿尽量多吃。每天，我们都会给他身上按摩好几次，特别是他的腿和脚。他身上也不感觉像原来那么疼痛了，脾气也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他还是怕嘈，有时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时就不开声音。北京举办奥运会的开幕式，那天晚上我们就是去幺姑家看的，有姐姐、军哥、宁宁、妮妮和我。
本来那个时间，我们要帮弟弟按摩和陪他聊天的，但是奥运会开幕式对我们的诱惑力太大太大了，那是我们中国第一次举办奥运会，我们也没给他讲一讲就偷偷地跑了……二零零八年对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来说，是多么不平凡的一年啊!有大悲有大喜，汶川大地震是大悲，北京奥运会就是大喜。奥运会开幕式，向全世界展示了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独特之魅力，中华民族已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刘欢与英国歌手莎拉·布莱曼演唱的主题曲《我和你》感动了无数人：
“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为梦想，千里行，相会在北京。
来吧!朋友，伸出你的手。
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
幺姑家的电视，声音有多大可以开多大……我们一边嗑着瓜子甚至忘记了弟弟的病情，有说有笑的。后来听妈说弟弟知道我们跑去幺姑家看奥运会开幕式了，很生气，还要妈把门关上不让我们进屋……在妈和许士秀的劝说下，他很快又想通了。
我姐夫军哥在山西包洞子挖煤炭，他和姐姐经常一见面就吵架。弟弟病成那样子，那一次他们竟然在弟弟他们家里闹了起来，幸亏我和妈及时制止。军哥要回山西上班，他走时说弟弟短时间之内是不会“走路”的，妮妮搭话道：
“……爸爸现在腿还没有知觉呢，短时间之内走路肯定不行……”
我们笑笑无语。
福建我打工的报社，发行部也打电话叫我回去上班，可是每次我都下不了那个决心，好像我一走，弟弟的病情又会恶化，我就永远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弟弟了。
我和妈又在弟弟他们住的地方后头沟里挖了一块田，种上了豌豆。我一天除了在屋里陪弟弟聊聊天、给他按摩按摩外，再就是陪妈去菜田里走一走、薅薅草……再就是下午独自去公园里跑一跑步、锻炼锻炼身体。
我陪妈在外面转悠时，也聊到了有关弟弟病情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弟弟“逃不出来”怎么办？我们的意见是统一的，认为弟弟回老家去养病会好一些，最好是在弟弟“走路”之前回老家去。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们不能不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即出现奇迹，他的病情逐渐转好，如果他的双腿好了能走路了，我们就可以和弟弟一起回老家……我和妈都觉得呆在县城里不舒服，虽然县城里一天到晚都很热闹，但是这种热闹我们已不感兴趣，我们向往的是农村老家安静的环境。但是，弟弟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虽然他有一次说过，那时他的病情还没有恶化，我陪他在望霞公园里锻炼身体时，他说：
“……城里的空气确实比农村里差远了，城里生活压力比农村里也大得多……还有吃的那些菜呀都打了不少农药的，对身体有害……我这个病，如果一直生活在农村，也许不会得……如果还能选择的话，一方面是生活在城里得这种病，一方面是生活在农村老家没这种病，我宁愿在农村老家过一辈子，哪怕是过苦日子!”
可是，当我们建议他回老家去“养病”时，他说：“我不想回老家……我对老家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我从十四岁时就到WS县城里来了……你们要我回老家去，除非用绳子捆我回去!”
妈说：“你病成这个样子，莫说这些话……我们是征求你的意见，你不愿意回老家养病，哪个用绳子捆你？还是要你愿意嘛!我们是想到老家空气好些……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独自一人去公园里跑步，锻炼身体，总是不起劲。回想起以往和弟弟一起搞锻炼的情景，心里就很难过。想到有一天弟弟的病好了又能走路了，又能和我一起到公园里锻炼身体了，那该多好啊!可是……一想到弟弟也可能不会好，心里就痛苦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