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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逃离

韩妈去锦瑟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把锦瑟的东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拿上了二楼,看锦瑟还站在窗边发呆,她坐进沙发里,低头整理那些东西,说了一句:“你也不必为这事犯愁了,像你和先生的这种关系是现在会觉得稍稍有些尴尬,但在上海,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你听韩妈一句话,踏踏实实地先在石公馆住下来,要是和先生有情有缘的话,自然就会继续好下去,不然呢,也不过是将来分道扬镳,没什么好怕的。”

锦瑟回过头,看着韩妈的背影一段时间后,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双手挽住韩妈的胳膊,将额头也倚在她肩上,安静的不说一句话。她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着的人,需要在韩妈这里得到一些温暖来支撑着自己。

韩妈温情地抚抚她的头发:“想开些,你在这里住着,不也有韩妈疼你吗?”

锦瑟心里一阵酸楚,将脸埋入韩妈的肩窝里,无声地落泪。

韩妈把锦瑟仅有的几件衣服叠好,再把她的梳子、绑头发的绸带都拿出来一一整理着,在一个小盒子里看见了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铺在盒底,跌在外面的是一则法国人在上海做的中文广告——法国金乐福女士MINE。GIN。GEROFF,最近在沪创办惟一之时装裁剪学校,教授各种时式之内衣及帽之制法。授课时间每逢星期一三五上午九时,下午五时至七时。特别研究班上课时间可另酌定。凡欲研究者勿失去此良机。学校地址在上海静安寺路34号华安合群保险公司楼上,电话四三零三号。

韩妈把那张报纸整个打开一看,竟然是1928年的报纸呢!怪不得这纸张都有些泛黄了,她好笑地说:“你这孩子!收藏这快十年前的东西做什么啊?”

锦瑟从她身上抬头,下巴还依恋的挨在韩妈的肩上,看到那张报纸就先怔了一下,然后在心里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那个时候,刚刚接手了自己已经穿越了时代的这个现实,就总想着能凭自己的能力在这个时代坚强的活下去,特别留意那些培训学习之类的广告,因为她从小学习的茶艺表演,在这里是养不活自己的,这里的茶馆都是像老舍笔下的《茶馆》描写的那样,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全都成了三教九流之人聚集的杂乱场所,她只有重新学习一门手艺才能算是有一技之长了。

可一个女孩子,像在这个大上海找到一份长久的工作还是难以做到的……更何况那个时侯,她还是一个十多岁小孩子的模样,哪里有人肯雇用她?

而当石崇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锦瑟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水,那杯茶还兀自冒着热气,淡淡的笼罩这正在专心看着报纸的锦瑟。他走过来,往沙发里一坐,先自顾自地端起那杯茶径自喝了一口。

锦瑟惊觉他的靠近,立刻站了起来,走离了两步。

石崇把茶杯在茶几上放好,然后拿起那张她放下的报纸一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聘请启示……微微的讶异过后,他笑了一下,然后将身体向后倚去,双臂交叉地放在胸前,对着她微笑,好脾气似的问:“想找工作?”

锦瑟站在茶几旁,固执的抿着嘴,没有开口说话。

石崇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双臂依然交叉于胸前,锦瑟站的地方正照着点太阳,他只能逆着光线看她,所以看不太清她脸上的表情,她仍穿着韩妈的宽大旗袍,外面罩了一件葱绿色的绒线衫,大概是因为两手常放在衣袋里、往下坠的缘故,绒线衫的前襟拉长了,后襟却滑了上去,也显得极不雅观。

他拿起报纸自己看了一下她用红笔圈过的一则聘请启示,再抬头看她,仍笑着问:“你去?你知不知道找职业的人有多少?只要一刊登聘请职员的广告,就有成百的人赶去应征,而且这些工作大多都还是地位低下、薪水微薄,绝不够一个人生活的!比如你圈的这则启示,是要聘请一位帐席,月薪十五元,但是还要先交上五百元以至一千元的现金保……”他又看了看那些启示,随意指着另一条说,“像这种写着聘请小学教员的工作,一般都是学校有经济困难的,暂不支薪……”

石崇伸手拿起茶杯,把瓷质的茶杯举到唇边,杯里的茶水就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茶杯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过去时,像一棵棵翠生生的芭蕉似的。他看着这茶杯里的一番别样天地,继续说:“不是我故意要泼你的冷水,而是要清楚地告诉你,不管那份工作,都是要有保证人,对方才肯聘用你的,保证人的资格可以是商铺,也可以是负有声望的人……”他扬眉看她,“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做担保?”

锦瑟两手插在绒线衫的口袋里,抿着嘴不发一言。她当然知道这些,所以一直就对找工作的事不抱太大希望,所以才一直留在佘家老老实实的做着女佣,但现在,她就是不愿意在石崇面前认输,不愿意在他面前软弱下来,就是倔强的不肯开口!

石崇在锦瑟这种冷淡的注视下,也开始沉默了,他慢慢的喝着茶水,猜不透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幼稚到想去找工作?在外面生活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她在上海生活了这么久,不应该不明白这里面的艰辛吧……

韩妈进来时,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这种情况,心中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打扰地又关上了门出去了,一直到傍晚她又一次推门进来,这次实在是忍不住开口了:“先生,你晚上不是还约了人去百乐门的吗?现在走吗?”

石崇回过头看韩妈一眼,再看向依旧纹丝不动的锦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你还真有定性?不会是就此禅定涅槃了吧?”他起身,抄起她的胳膊走到衣柜前,“换件衣服,跟我出去散散心!别总在家里闷着!”

锦瑟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臂了来,由着他摆布,看他拉开了衣柜,里面挂着的大多都是他平常穿的长衫,还有两三件韩妈今天才放进去的她的衣服。

石崇一件件的乱翻着,然后拿出最靠里面的一件粉红色旗袍看着问:“这是你的?我怎么没见你穿过?”

锦瑟看着那件旗袍,伸手触摸了一下,立刻感觉手上光滑柔润,这是缎面的料子,袍身上是湘绣的凤凰牡丹,一看就是累月经年绣制而成,旗袍里层是用轻薄的真丝湖绸制成……她看着看着,不由得恍惚起来,这是沁珠结婚时,太太特意去订做的婚礼服,但沁珠最不喜欢中式的东西,一次也没穿过,就一直放在衣柜最里面束之高阁了,而石崇,竟然一次也没注意过这件衣服……真是可笑的一对夫妻了,彼此互不关心、互不在乎,一个个只是顾忌着自己的面子做事,不闹到今天这样才叫奇怪呢!

而自己的命运,就是捏在这两个可笑的人手中,无力反抗,她才是更可笑的一个了……

锦瑟把那件衣服重新挂回到衣柜里,慢慢关上柜门,反身倚住了柜门,平静地陈述:“我不想去。”

石崇看看她身上的绒线衫,伸手握住她的两肩,把她全身又上下的看了看,自顾自地决定说:“那就不换衣服了,就这样出门就也行。谁规定必须要打扮整齐呢?”然后搂过她的肩就往外走。

锦瑟知道反抗和拒绝都无用,也只能机械地随他钻进了汽车。老魏把车开到了上海最有名的舞厅前,她下车,抬头凝神望着这个西式的建筑,以前也是见过“百乐门”的,但那时的它在身边十几二十几层的高楼大厦中,只是显得那样寒碜那样可怜的乏人问津,根本就没有人去注意它……但此时,百乐门舞厅却是上海最豪华的一座建筑,几乎成了上海这个城市的标志。

再过几十年后,百乐门还会存在,在经历了改朝换代后,依旧伫立在上海,不惊不乍、不卑不亢的看着上海、甚至是这个世界的沧桑改变,只是那个时候的它不再有舞,而是在播放着电影。

现在这里却是仍是充满了霓虹的灯光,爵士的欢声,热烈紧张的舞场,以及门前连绵不断、络绎不绝的汽车。

随石崇直接上了二楼,她竟然看见佘辅仁和佘敬仁也在舞池边的沙发上坐着,就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石崇也看见了他们,然后搂着锦瑟没有任何避讳地向他们走过去。

佘敬仁也看见了他们,远远的就拉着还在怔鄂惊讶之中的辅仁站了起来,他向石崇迎过去,热情地握手寒暄:“好久不见了,大家都过得好吗?”

锦瑟的手臂本来就挂在石崇的臂弯里,这时石崇更是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有逃避掩饰的机会。她只好放下了挣扎,定下心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两个,心里默默冷笑,真是够虚伪的了,从出事以来,前前后后的也没超过一个星期,佘敬仁居然可以脸上堆笑的说是好久不见了?她再向佘辅仁看过去,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石崇也像是没事似的和佘敬仁寒暄应酬:“都挺好的,多谢二少爷惦记着呢。”然后他微微抬头,倨敖的看着辅仁,笑了一下说,“难得能在这种场合里看到辅仁少爷。”

辅仁的脸上一阵红晕,对自己身处这种靡乱的地方感到十分羞耻。

锦瑟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看别处了。

佘敬仁微微欠身对石崇说:“今天是特意带我弟弟出来历练一下,家里面正想帮他在工部局找一个职位做。”

石崇看了辅仁一眼:“噢?工部局是由英国人主持的,美、日等方面也参与权利,机关职员有华籍、日籍、印度籍,还有白俄,但好多人都想进去工作的,好找吗?”

佘敬仁直接忽略掉他语气里淡淡的讽刺,现在不太敢得罪石崇,就只好笑着说道:“李健捷说了,他会帮忙拉关系的。”

石崇点头:“确实,李老认识的人多……”石崇又和他们兄弟俩闲聊了几句浮面上的话,看到孙经理已经上楼来了,才说,“你们多玩一会儿,我先去那边见个朋友。”就挽着锦瑟离开了。辅仁看着石崇将锦瑟搂走,还是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敬仁碰了他们一下,也看向石崇那边,石崇和大家说着说着,手臂一动,就搂上了锦瑟的肩,他慢慢地说:“看来锦瑟的心计真深啊……以前真是小看了她了……在这里面做了不少手脚啊……沁珠和裴智中的事情应该是她告的密吧?”

“不可能!”辅仁反驳着,他亲耳听见石崇说是因为锦瑟知情不报才把她送进堂子里的!他去会乐里时,那的老鸨也承认了这件事的!锦瑟不是那种会勾心斗角的女人!

敬仁却是轻蔑地一笑:“一个下人,想爬到男主人的床上,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败坏女主人的名声?何况还是沁珠有确实的把柄在锦瑟的手里?你以为锦瑟总是拒绝你是表示她清纯、清高?那是因为她看不上你罢了!石崇是什么样的人?有权有势的,你比得上吗?”

辅仁听这这些话,心痛地坐回座位里,他还想替锦瑟辩驳,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锦瑟了?现在的事实是,锦瑟就坐在石崇的身边,被石崇亲密地搂着肩膀,在那边和别人说说笑笑的,而石崇放肆的笑声一阵阵的传进他的耳朵里,像巴掌一样的打在他脸上!因为锦瑟没有反抗、没有像躲避自己的亲近一样而同样的推开石崇!难道……她真的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要攀上石崇吗?

辅仁的心不断地动摇着,动摇着……

石崇领她离开,捡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正也陆续不断,他扬手招侍者过来,叫了两碟水果和一份饮料,把饮料递到锦瑟面前:“你觉得佘家五少爷做的了职员吗?我心里都他这种性格打鼓……”

锦瑟接过饮料,没有喝,却是放到了圆桌上,然后寡淡如水地答道:“不清楚。”

孙经理又凑近了石崇,在他耳边小声问:“上次在证卷交易所,就见过这个丫头,今天不正式介绍一下?”

石崇不理他的打趣,只是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挥了一下手,示意他直接喝酒:“你不去找个舞女跳舞?不是最喜欢来这种地方的,别辜负了我为你将就来这里的美意!”

身边的那男人也下舞池去跳舞了,锦瑟倚着座椅,安静着。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着周围的椅桌和人们错杂的说笑声,只见这男男女女的,左一阵哈哈,右一阵哈哈,个个都是在纵情咳笑着,舞台上的歌女嗡声嗡气地唱着:“香摈恩酒气满场呀飞……”那位孙经理早就把一个舞女搂在怀里欢快地跳着,他的手臂一拉一收,旋转,再拉再收,那个舞女也欢快地配合着,是吉巴特的舞步。

这时,佘辅仁却走了过来,他在锦瑟身边微微弯身说:“能一起跳支舞吗?音乐已经换成华尔兹的了。”

石崇慢慢地向佘辅仁看过来,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退去,他笑笑地看着锦瑟,对着一脸寡淡的她说:“听话,陪佘少爷跳支舞,也都不是陌生人了。”然后放开搂在锦瑟肩上的手,扶她起身,顺水推舟的将锦瑟的手交到了辅仁的手里,说,“有什么话,就趁今天都说个清楚,早做了断的好。”

光滑鉴人的舞池中,男男女女的,花团锦簇般地互相拥抱,围绕在一起跳着舞着,辅仁环抱着锦瑟,混在人群中跳了起来,他小声地开口:“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从没有这样亲近过……那个时候的锦瑟啊,单纯美好,比我栽种的那栀子花还要洁净……”他看着冷淡的、任由他揽抱着的锦瑟,“……我真后悔让你陪着沁珠嫁到了石公馆里,不然……你不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我们两个也还会好好的……”

锦瑟听到这里,却抬头看他,舞厅里的光束忽东忽西、忽分开忽交叉,让他们互相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她问:“今天的样子是怎么了?你整天都说是爱我、喜欢我,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之类的话,可当我被送进会乐里时,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这些天都在忙着做什么?”

辅仁停下舞步,急切地解释:“我想去救你的!可是……可是家里人都说,你去了那种地方,肯定身上已经不干净了,佘家绝对是不能容这样的女人进门的!我当时就是心里一沉,再加上那两天忙着给沁珠说情奔走的事情,就腾不出时间去找你,等我再过去时,老鸨说你已经——”

锦瑟心里是彻底地凉透了,当下就冷笑,她的命贱!比不上沁珠的重要!可这又是凭什么的?佘沁珠惹下的祸事,却把她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她在遭罪时,所有的人却都在为佘沁珠奔走、为佘沁珠求情?那她呢?就是活该被送进会乐里!活该被扔进那冰冷的海水里!如果不是韩妈把石川给找来,她死在海里也不会换来佘家的一句惋惜!那她还从一开始替沁珠遮掩什么?她真的没有想到,佘家、佘辅仁会是这样见死不救的人!竟是这么的绝情!

辅仁看着一向乖巧的锦瑟竟然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更加痛心和惋惜,摆出疾首蹙额的样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是我们给你取名字时,特意挑选的一首诗,可你今天竟因为贪图安逸而做出这样卖主求荣的事来?我们佘家、我母亲和我,一向没有亏待过你,你就因为想取悦石崇这个男人而把沁珠给置于死地……”

锦瑟听着听着,突然就抽出了扶在他手臂上的手,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

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往这边看了过来,很多人已经停下了舞步,石崇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注意这边的动向,锦瑟也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了,愤恨地看着佘辅仁,从头到尾,她为沁珠隐瞒着一切!得罪了石崇!把自己逼到了现在这样的一个尴尬地步!却只是换来了他们说的“卖主求荣”四个字?

真是太可笑了!

辅仁被她这一巴掌打得给偏过了头去,苦笑一下后抬起头看她:“你的变化太大了,以前的你那么知书达理……怎么会做得出动手打人的事情来了?”

敬仁推开围观的人群冲过来,拉过他:“你给我回来!跟这种无耻的女人搅在一起做什么!”

锦瑟看着他们两个,眼中有着浓浓的怒意和不甘!这些怒气和不甘,挤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身体开始后退,一步一步的后退,然后转身下楼,跑出了百乐门!

外面正哗哗下着急雨,她毫不考虑地冲进了大雨中!让初冬冰冷冻人的雨水滴滴地砸在自己的身上和脸上!冰凉得让人难以忍受的雨水击打着她的面额、击打着她的全身!屈辱不甘和愤恨难抑的心才有些冷静下来,心里立刻痛快了许多,不再是那么火烧火烧的了。

她把头发和刘海拨到脑后,抬头继续让雨水浇击着全身,双眼紧闭着不能睁开。

身上的衣服遭了雨淋,变得湿重迟滞了,粘在身上不动。

一把黑伞突然遮挡在了她的头顶上,她睁开眼睛,看见石崇站在面前。

他近在咫尺地与她对望着。

然后向她伸出手,擦着她脸上的雨水,又将她那件已经湿透了的绒线衫给脱掉扔在马路上,抱起她回到车里面。锦瑟看着汽车里面的阿堂和魏叔,心底又是一阵刺痛,逃出了佘家又是怎么样,她这不又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牢笼里。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她看着窗外的一间间店铺在眼前晃过,什么话也不说。

“在想什么?”

石崇拍拍她车座的靠背,引她转过头来,“还生气辅仁说的那些话?”

锦瑟没有说什么,把脸又转向了车窗外面,汽车转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暗路里时,安静的车厢里响起了石崇平稳的声音,“就算是为了佘辅仁而生气伤心,也不值得自己跑进大雨里去淋着吧?你现在是大病初愈,经不住这么折腾的。一会儿回到家里,再让李医生过来给你打上一针退烧药,不然就又反复上来了。”

她依旧不言语,汽车拐出了黑暗,车厢里又射进了灯光,她将额头无能为力地抵在了车窗上,闭上眼含着委屈颤着音说:“我错了……我替沁珠隐瞒,是做错了……”

石崇转过头来,凝神地看了一会儿,她侧脸上粘着一缕湿湿的头发,雨水还在顺着发丝在往下滴着,流过她的脸颊,也许那雨水里还含着她的眼泪。他用手绢替她擦了擦,说:“早知今天这个局面,何必当初。”

他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多问佘辅仁和她说了些什么,才让她这么绝望的向他认错的。

锦瑟抿了抿唇,没有睁开眼睛,双臂环抱住自己,紧紧地抱住自己,她的身子冰冷,肯定又是发烧了……那就烧吧,那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昏睡,什么事也不用再想了。

冷风萧瑟,一阵强一阵弱地吹着,吹着洋梧桐树上的枝叶都可怜地乱摇着,最终也是坚持不住地一片片飘落下来,随着风在地上翻转着。

韩妈拿着给锦瑟新添置的几件衣服和首饰上楼来,一推开房门就看见锦瑟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安静地站在玻璃前。她走过去,扶着锦瑟的肩膀,让锦瑟坐到床边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锦绸盒子一一打开来看,“这是阿堂刚刚送回来的,都是给你的。”

锦瑟没去注意那些东西,往一旁挪了一下,伸手环住床的金色铜柱,又将脸挨着那贴在铜柱上的折枝花样,冰凉的触感,才让她的心里宁帖一些,不再感觉那么的烦躁难耐。

韩妈揭开一个大的蓝色长绒锦盒,里面却是一串珍珠的项链,盒子里面是宝石蓝海绒的里子,白色的珍珠颗颗盘在上面,更衬得好看极了,她拿起来端详,惊叹道:“这么好看的珍珠项链……需要不少钱吧?”她猜测不出这串项链的价值来,就走到锦瑟身边,“你看看,这要值多少啊?”

锦瑟这才回过头来,那串珍珠,大约有三十几颗之多,几乎都是圆润的,同样大小的南海天然珍珠中的极品了,珠面平滑得一点凸痕也没有,这就使得珍珠的光芒更加柔和,更加流转,但她毫无兴趣地回过头去,仍是将脸贴在铜柱上,感受着冰冰凉凉的透彻,只有借助这样的凉意,才能使她心里稍稍平静一些。

韩妈拿着珍珠慢慢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把珍珠放到一边,坐到锦瑟身边问:“不高兴啊?不喜欢这些东西?”

锦瑟却只是说:“石崇买来这些衣服首饰给我,只不过是让我穿上、戴上,让他把我领到外面时,显示出他的财力。我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我和这些衣服首饰都是一样的,都是用来装点石崇的成功和阔气,我……”她惨笑一下,“我也只不过是一件物件罢了。”

韩妈沉默着,顿了好久后才说:“话是可以这么说的,可你没有想过这对你是好事吗?这些东西你喜欢的就用,不喜欢的就卖了换成钱存着,哪天要是先生不要你了,离开石公馆了,你身边也可以有这些财物养活自己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委屈自己,可有些男人是容不得你有权利拒绝的,他们说天是天、指地是地的,想得到的女人,就没有弄不到身边的!”她叹了口气,“石崇也是这样的男人。虽然他平时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但只要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阻止得了的,你要是和他来硬的,那简直是蚂蚁撼大树了,那你还不如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死的痛快了!你不依着他,难道还想让他把你扔到会乐里那种地方?要是这样,你能保证石川还能救的了你第二次、第三次?你——”

韩妈顿了顿,看着仍旧不为所动的锦瑟,双手扶上了她的肩膀,掏心挖肺地为替她讲着道理,“听韩妈一句权吧,你现在的这种情况,是可以暂时拿拿架子,可是也要分个尺度,如果拿捏不好的话,真把石崇给惹急了怎么办?现在先不管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肯为你花钱就是好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就先认命地跟着他吧,将来要是他不要你了,你还有手里的钱是不是?到那时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你手底要是真有个十万二十万的,就是想找个男人结婚过日子都不是难事了。”

锦瑟在这种烦心的时候,却也止不住笑了一下,回头看韩妈:“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韩妈却十分认真地说:“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么说的,你要是能碰上好男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自然是好事。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真能这么顺心地走下来?你看看韩妈,丈夫死得早,我不也是一个人在过日子?我那儿媳妇根本就不想给我养老,但看在我手里还赚着工资的分儿上,她也不敢明着不认我这个婆婆。再说了,这么多年下来,我在石崇心里也有着一定的分量了,我那儿媳妇还想着将来有什么事是要求上我呢!”

锦瑟慢慢拿起那串珍珠,看向韩妈:“那您就帮我联系着把这些都卖了吧,我给您抽金,怎么样?”

韩妈笑了,伸出手指点了一下锦瑟的额头:“你傻呀!要卖也不能是现在啊,等过些日子,先生把这个茬儿给忘了,你才能把这些东西转手出去,而且还得留下一两件好的常戴着,别让先生疑心了。”

锦瑟敷衍一笑,等韩妈出去后,她又静坐了很久,然后又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手放在镜子上面,却触碰不到自己的脸,内心是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她就只能这样任由命运捉弄吗?命运之手像是在开玩笑一样的拨弄着自己,在来到上海后,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一切事物,都在左右着她的情绪、操纵着她的喜怒哀乐。

一想到以前在父母身边、无忧宁静的生活,她的喉咙就感觉又湿又咸的,苦,却又让人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在动荡不安之中,一切都在随时会变化、随时会倾塌中,即使她是对大概的历史状况了解一些,但也很难计算出自己的未来,哪怕是最短的将来,哪怕是明天的命运……现在的中国,正是动荡不安、军阀混乱不息的民国,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把握自己的未来,她很茫然,很无措……

就这样在梳妆台前专心地想着心事,忽然从镜子里面看见了石崇推开门大步踏进来,她怔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了那次也是她在镜子前走神,他也是这么进来的,他们还在镜中对视了好长时间,然后石崇“嘭”的关上了门就走了。

而这一次,石崇却是直接走到了她的身边,看着镜子里的她问:“为什么没戴那串珍珠项链?不喜欢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表情。

锦瑟垂下眼睑,不让他注意到自己的情绪,说:“又不出去,戴那些东西做什么。”

石崇却笑,起身去拿茶几上的项链,站在她身后,弯身给她戴上,然后坐到床边,看着她安静的、没有表情的脸,带着笑意说:“你过来。”

锦瑟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认命地起身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石崇揽着她的腰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开始亲吻她的脸,从额头一直吻到颈项,吻到锁骨处时,嫌那串珍珠项链太碍事了,伸出手扒到一旁去,他身体血液澎湃难抑时,额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结成米粒大小般的汗珠,手上一用力,那串项链被他扯断了,散开的一颗颗珍珠滚落了一地,在地毯上无声地滚动着。

他一旋身,把锦瑟压倒在床上亲吻着,两个人的身影因台灯的映照,在地毯上融为一体,纠缠难分……

等锦瑟转过天醒来时,床上已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将脸埋进了提花贡缎的枕头里,不肯抬头。韩妈总是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还有必要回答吗?愿不愿意,答不答应,她不也是必须躺在这张床上任由石崇摆布?她有什么资格说不?又有什么资格拒绝石崇的接近和碰触……

但她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屈服,还是想试试离开的可能性……她起身穿衣服梳洗,踏出了石公馆,找到弄堂多的马路上,在一个路口前停下脚步,从弄堂口这里望进去,里面是森然无尽头似的,看那样子要左拐右转的,根本就让人辩不出方向……

弄堂口的红头阿三路警低垂着头,倚着石牌坊打盹。

锦瑟不敢去打扰他,就自己走进弄堂里,抬头一看,弄顶是被家家户户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给挡住了狭长青天,两边房屋斑驳的墙上贴满了性特效的广告,她又往深处走了走,沿路注意着弄堂里是否有招租的条子……

在一个拐弯处,她看见那边电线杆上有一张红纸贴,走近一看,还真的是招租广告,她把招租纸上的地址门牌号再次检阅了一次,走到弄堂里去寻找出租的房号。可找到对应的房号了,那门却是锁着的……她回身看了看,等到有一个老大爷经过时,她赶紧堆起笑脸相询问:“麻烦您了,这里锁着门,我去哪里找这家房东啊?”

那老大爷擒着牙签懒得开口,向她撇撇嘴,这一撇嘴却是连着头的微转,然后就晃晃悠悠的走了,她站在原处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这是要她绕到后面去找后门?锦瑟沿着墙壁找到后门,推门进去,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剥着蚕豆,问清了是房东太太后,她赶紧说自己是来找房子的,想看看房间的局势。

那房东太太问她做什么职务的,她就胡编了一个,说自己是一家报社的编辑。跟房东太太上楼,锦瑟的脚步踏在并不结实的木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她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怕着。

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着的晾衣服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二楼的楼梯口也堆着许多杂物,此时正值近午,家家户户都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小平面上,看起来是临时措置的,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那里忙碌着切菜做饭。

房东太太领她上了三楼,要出租的是一间亭子间,在顶层,其实就是一间储藏室,她站在面积连十平米都不到的储藏室里,打量着这里,这间房子连窗口都没有,在这里住长了的话,肯定是冬受风欺夏为日逼的……墙壁上的裂缝很多,都用新旧报纸裱糊着,有两三件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放在房间里,却是更显得这里厄隘蜷局了……这样的条件,要生活下去,实在是太困难了……

房东太太听见楼下弄堂中有卖菜的过来吆喝着:“南浔大白菜!十家香毛豆角!嘉兴南湖菱!下来买呀!”她就急急慌慌地跑下去了,让锦瑟自己一个人先看房。?

锦瑟在这间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房客家的婴儿厉声啼哭着,楼道里还有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还有收音机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凭空唱着:“……上海呀啊本来是天堂,只是哦欢乐呀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

她站在这里听着,顿觉讽刺得要命,可是,就连这样一间房子的租价她都没有能力挣出来。走出这里,她仍就在弄堂里踌躇着,脚下是坎坷不平的一条地,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晾衣服的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她抬头看过去,这样看到的一格子一格子的天空,有悠悠的白云时而飘过,也让人感觉到这里有了一种别样的浩荡慈悲吧,她讽刺地想着,又随意转过了几个道口。

身边有一两黄包车拉了过来,车夫吆喝着,锦瑟侧身让过,那辆黄包车在坎坷的窄路上颠颠顿顿地拉了过去。

锦瑟离开这里,又去了一条弄堂里,找了一间二楼招租的房子来看,一进院子里,入口就是一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另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的洗切的切,也都在忙着做午饭,她进去问过房价,但太贵了,租不起……只能又失望的走了出来。

这就是生活的艰难?她才刚刚领略了一点,原以为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很苦,要仰人鼻息,要看人脸色,现在看来,她才发现,是把自己的生活想的严重了……

走出弄堂口,她走在马路上,还想去另一片弄堂里找房子,在一个弄堂口正看着那招租的条子,身边有汽车嘎然而止的声音,因为停得太突然的原因,汽车周围还带起了一层烟尘,有些呛人,她伸手在脸前扇着,一回头就看见是石崇从汽车里出来。

锦瑟看着这辆熟悉的汽车后面还跟了两辆汽车,而前面也有一辆汽车倒了回来,一位穿西装的男人下来问:“石先生,怎么了?怎么停车了……”

孙经理走过来,看见石崇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就站在那里和石崇默默对峙着,脸上没有表情地看着一脸紧绷的石崇。看着石崇这样的脸色,孙经理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石崇看了锦瑟一段时间后,懒得在大街上和锦瑟翻脸,最直接抓过了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毫不怜香惜玉的把她拽进了汽车里!

“你在找房子住?”

锦瑟跌到车座上,回过头看着一脸怒意的石崇,咬紧了嘴唇,倔强的不回答他的质问。

老魏替锦瑟揪心着,赶紧对石崇说:“也许锦瑟只是觉得闷,出来走走而已的……”

阿堂也赶紧给锦瑟不断地使着眼色,让她顺着魏叔的话说下去,可锦瑟就是不肯松口说一句让石崇能消气的话。

石崇也知道锦瑟倔强起来的时候是问不出来话的,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在她身上浪费,孙经理他们几个还在等着他呢,他还有正事要办的,而且下午有一家饭店开张,他还要赶去帮忙剪彩的……他压下心里的怒意,说道:“阿堂下车!魏叔把她给我送回去!”

他把车门大力关上,就带着阿堂上了前面孙经理的汽车,那辆汽车立刻绝尘而去,后面的两辆车也紧跟其后。老魏回头看着路况倒车,也忍不住对锦瑟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就顺了先生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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