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王氏吃完了羹汤，侧卧在床榻上休息，因无需太多照顾，只有两名轻装简衣的丫头立在门栏旁预备着，以防仙胎不测。这二人一个唤作丰儿，另一个唤作杏儿，正趁着夜色交头接耳。
丰儿：“难得的节庆日子，咱俩是倒了什么霉运，偏偏得在这儿当班。”
杏儿：“这里厢的银子比外间多三倍不止，你就别抱怨了。等下个月孩子出生，你想赚这钱也没处寻。”
两人望向院外的灯红酒绿，想象着觥筹交错的佳节盛况，再对比此方隔院里的清冷孤寂，又各自絮叨着互相安慰了几句。
正说话时，林间道里一阵脚步声响起，小雯的身影显现出来。她照顾着王氏吃了些汤水便跑去鉴缘观烧香礼道了，如今才回来，手里提着一篮子道观里采摘的石榴干，大步穿踱到王氏闺阁门前。
丰儿、杏儿被派来王氏身边后已多次领略过小雯的厉害，如今正说着混话，忽撞见这位闻名府里的“雯臭嘴”大步流星而来，心底里赶忙收紧了放肆，佯作一幅恪尽职守的模样道：
“雯姐姐回来了。”
“姐姐好呀，妹妹们正自无聊呢。”
小雯却不接话头，只随便从篮框里掏出一把石榴干塞到丰儿裙兜里，又从篮子底部抽出两个瓶状事物，分别予了二人，干净利索道：“我从厨房顺了两小瓶酒，你们姐妹也不用太拘谨了，好歹是个节庆日。”
“竟然没挨着骂”——丰儿、杏儿心底里各嘘了一口气，连小雯正脸也没瞧着，就见她径直朝着王氏床沿走去。两人又叽里咕噜互相嬉笑一番，就着石榴片喝起了小酒。
终究是杏儿更敏感些，抿了一小口酒后，觉着有些苦，向丰儿征询道：“这酒怕不是加了黄连叶儿吧……怎么有股……哎！丰儿！”
话没说完，便见对面的丰儿白眼一翻，身子顺着门板出溜到了地上。杏儿转念过来——酒里被做了手脚！正待出声呼喊，药效便发作了，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
小雯单膝屈跪在王氏床前，只听背后咣当两声，知晓是麻药起了作用，也不回头细看，先是俯身从床板内抽出条毛巾。再把常备着的熏了香的热水端来身旁，将毛巾叠成四折沾湿了表面，轻轻擦拭起王氏双唇。
抵着温润沁人的香巾，王氏悠悠睁开了眼，斜瞥着瞧见杏儿、丰儿瘫倒在地的模样，竟没有任何意外。她拉住小雯的手，轻声询道：“药根子求到了？”
小雯从内衬的夹袋里抽出一包粉状事物，回道：“求到了。鉴缘观的道长们心慈，给了我这一整包。说是就着热水一股脑喝了，能保住性命无虞。”
王氏闻言，轻点了点头，双手交替着抚过膨起的腹腔，像是劝慰孩子不要害怕，又或者是劝慰自己不要害怕。一旁，小雯沏好了热茶，掏出药粉搅拌均匀，吹了几口凉气，端到王氏面前。
王氏接过茶杯，屏着一股劲仰头灌了下去。
小雯心底里鼓动得厉害，谨慎问道：“怎么样？”
王氏将空杯子还到小雯手中，长叹了一口气，又静静体会了片刻，才道：“又不是立即才发作的……”缓了一缓，又道：“你趁这会，赶紧走了吧。待会儿林府的人过来，若逮着你，恐怕不能善了。”
小雯兀自恍惚着，毕竟眼前之人与自己相伴了十一年之久。一道莹洁的月光忽在此时照进房内，衬出王氏疲悴但平和的神请。
迎着月夜，王氏缓缓抬起头来，轻声言语道：
“雯儿，你说，我可是个十恶不赦的母亲？”
一挂泪珠从小雯眼角滑下，主仆二人的手攥在一起，无声更胜有声时。
王氏扭过身子，从枕套下抽出一张薄薄的宣纸片，一双坚决的眸子泛着光，凝视着纸上所书的内容，不卑不亢道：
“小雯，你跟了我这么久，受苦比享福多。临到头，我也没能给你安排什么出路。以后你一个人了，千万、千万要多为自己着想。我没什么说的了，从此后，你不再是王家的下人。这天底下，若有能容你的地方，你就好好安身。若没有能容你的地方，你撞破皮，也要闯一个出来……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怎么着，也不能让人欺负了你。”
言毕，王氏把手中的纸片撕成碎末，塞进小雯的袖袋里。哭成泪人的小雯抹去一脸的鼻涕，好不容易看清了这张纸原本的样貌，原来是她在五岁那年被卖作丫鬟时官府下发的奴籍，如今已被王氏撕得粉碎。
……
天边拂晓将出未出，南鸢城内夜阑人静，除了赶早趟的工商户，多数人家仍深深睡着。
朝东走过衙门，顺着官道再拐上两个弯，就能见着一座筑立在石青长阶之上的道观。圆拱的白玉门两旁分别镌刻着上下对联一副：
悟道发就硎，自叩天门参法藏
佑文赋为砚，须知世情有因果
玉门正上方，纂着“鉴缘观”三个大字。
此处正是南鸢城内的道观所在了。按说，南鸢城地处东华上国西南边界，正是修行大派天师道的下辖地域，因而此间所立的道观，无一不在天师道那里挂了名的。
鉴缘观却是个例外。
跨过拱门，迎面是一座画栋飞甍的道殿，面阔九间，进深六间，左右两旁各有一条小径通向后廊，是道观执事们的起居所在。道殿正门上挂着副匾，从右至左是“三清宝殿”四个字——原来鉴缘观的本家，是名唤做三清道的门派。
存续世间的修行大派，虽然均以登临大道为主旨，但只有少数者自愿与俗世完完全全地斩断牵连。一来，正所谓道不远人，哪怕你已是渡历了天刑雷劫的飞升大能——抛开那些妖部出身、或是以树木花草之躯辗转脱壳者——终究是出生于红尘凡俗的。因此各门派都免不了筹建“入世道观”，即为了探听诸地景况，方便时结个善缘，也为了相助于城里乡间，积攒些善业。如此，正符合“道性善者是无敌”的谶言。
鉴缘观，便是三清道在东华上国设立的入世之去处了。至于它结过哪些缘、行过哪些善、又见证过哪些三清道与别家门派的因果，此间种种，都比不过其当下正面临的事机要来的更为玄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