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挂亮了,多云,太阳只探出一个侧脸,光线并不剧烈,奶黄色的窗帘被雨后清凉的微风吹得摇摆不定,昨晚梦里我因为担心被高压线电到,一直都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之中,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就着果酱吃了两片面包,赶紧打开练习册。
正犯瞌睡呢,韩其灼打来了电话。
“我在你楼下呢。”
我撩起窗帘,心里一惊。
怎么一个招呼都不打?
忽然又想起昨晚,好像临挂电话的时候他约我今天做什么来着?
不容多想,我赶紧收拾,准备下楼。
当我下到二楼的时候,见他在楼前的小十字口。
我在敞开式的楼梯栏杆处冲他招手,他在阳光里朝我点头。
然后我说:“你笑起来真的很像太阳,感觉酒窝里也接满了阳光,快要溢出来了呢!”
“所以,我们就追随太阳的脚步,去实验楼楼顶吧!”
“能进去吗,去楼顶干嘛啊?看日落也早了点吧?”
“看看这是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便向学校的后门走去。
“喂,喂!”
我一边下楼一边追。
我们几乎是一口气跑上楼的,我喘着粗气问:“你怎么知道楼顶没锁?”
“学校对教学楼管的严,因为怕学生一下课就到上面去,很危险,但实验楼就是学校的疏忽了!”
“可你怎么知道的呢?”
“喻然,过来!到这边!”
我一转身,看见他已经跑到了另一侧。
“天啊,这里能看到我住的房子呀?整个老区都能看见!”
“是啊,所以才带你过来呀!”
“可是你怎么知道呢?”我又问了同样的话。
“来,我们要叠九十九只。”他说着,便从那个袋子里抽出一张银色的纸。
“你把我拉到楼顶就是来叠纸鹤的呀?”
“是飞机啊!”
忽然就想起杨雯青说的话,顺利通过高考,才能放飞梦想,于是我也抽出一张纸说,“那我要我们都顺利通过高考!”
我拿出运动会投铅球的姿势,先是右脚向后移一大步,然后膝盖微微弯曲,侧身,腰部折出一个半弧,再让弯曲的右腿发力绷直,同时带动右臂。
终于,我飞出了第一个飞机。
当然,由于为了充满仪式感,我其实动作之慢,并不连贯。
“使这么的大劲儿啊!”韩其灼笑。
“那是,立大愿,必须真诚!再说了,这不仅是我的愿望,也代表着咱们每一个人。”
韩其灼看看我,然后将手架在额头上向远处望去,“目测飞得最远,实现了实现了!”
我忍不住拆穿他毫无技术含量的阿谀,说道:“废话,这才第一个。”
“我要开学后的摸底考试物理过120,不过分吧。”我飞出第二个。
“我要高三的家长会,我爸必须到场,不过分吧。”他飞出第三个。
“又学我。”我向他传递了一个鄙视的眼神。
“最后四个字,也可能,是你的回音?”他朝我歪了歪脑袋。
果然人不可貌相,平时看着挺沉默一人,胡说起来,简直是……算了算了,不言语。
后来,我们越说越语塞,十八岁的年纪,还没有太多的欲望。仿佛早在出生前,我们的大脑就已经植入了一种芯片,设置就是,在高中结束前只能运行一种程序,它常常发号施令说,先考上大学,别的以后再说。
但它有时也会突然被病毒袭击,代码重组,程序变更,蹦出些搅得人心神不宁的东西。
“我要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不过分吧!”韩其灼突然说。
我愣住了,但他已经将手里的飞机飞了出去,于是便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
那只飞机带着那个愿望已经走远,可韩其灼的声音却还回响在我的耳边。
忽然就觉得,这些声音一定能伴随我们,直到离开这片土地。
只是不知为何,它们逐渐成为公差为负的等差数列,在天空开始有橙色混进蓝色的时候,借着风,沿着楼群之上蜿蜒成一个阿拉伯数字,那些楼群也变成了一株株的油菜花,随风摇曳,最后摇出一个大大的金黄色的圆圈。
我看着这个圆圈一点一点的吞噬掉所有的橙色和蓝色,再倾洒出一片星光。
有些头晕,想必是被刚才那句话冲昏了头脑吧,冲出了好心情亦或是隐隐的担心。
我不知道。
像我们这群十八岁的凡人,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次的纠结和拧巴,才能练就无敌金刚之躯。
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动画片。
然而,我们都不是希瑞。
“我要数学老太讲到激动之时,别再喷口水了。”
“我要食堂阿姨在给我西红柿炒鸡蛋的时候,能不能别总把西红柿看成鸡蛋?还有小卖部,能不能再多进点儿牛板筋和干脆面。”
我们飞出一个飞机,便说出一个愿望。
那些纸飞机,有的能飞出很远,飞过眼前层叠的房屋,向着老区的方向。有的则刚起步就被一阵不明方向的怪风给击中,然后顺着水泥管子委屈地落下去。
我的手开始有些酸楚,最后,韩其灼一个180°转身,将第九十九个纸飞机用力地飞了出去。
一瞬间,太阳好像融化了,我看到天边一颗大大的橙色上好佳硬糖糯糯的挂着糖水,徐徐地贴近离我们最远的那片房子。
“再过段时间,就是放风筝的季节了。”我感叹。
“是啊,以前妈妈常带我去放风筝,后来记得唯一的一次,是爸爸带我……”
韩其灼陷入了沉思,没有再说下去,而我,则踩着他的留白,敲开了回忆的门。
“春天的田野,油菜花黄,家长们都会带孩子来放风筝,有的是买的,但多数还自己做的,更有意义。记得有一次,一个叔叔跑来问我,说能不能把风筝借给他,他难得抽空出来陪孩子,自己风筝的绵纸破了,孩子又哭着要最高的那个,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看向韩其灼,但是他并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之中。
“然后,我爸就征求我的意见,当时我使劲儿的点头,还说要把风筝送给他们!最后,我爸就把缠着风筝线的积木块儿递给了那个叔叔,但是送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每次搭房子的时候,总是少一块儿拱形积木。”
“你等等——”韩其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了我的胳膊说,“我马上回来!”
我盯着手机绿色屏幕上的时间,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我就再等你最后十分钟!也不知我这样念了多久,总之太阳都快落山了,他才回来。
他站在天台的楼梯口看着我,表情就跟见了救命恩人似的。
一缕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左脸以及手臂上,我看见他手里拎着个袋子,袋口露出一个三角形。
“是不是这个?”他晃了晃。
考我局部猜整体是吧?
我有点不耐烦。他抽风似地消失了一个多小时,让我等得莫名其妙。心想,一会儿待到月黑风高时,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我又能怎么收拾他。
于是我嚷嚷着:“韩其灼,你知不知道我怕黑?再晚来一步,我就从实验楼顶上跳下去了!”
“其实还有楼梯,你也可以走下去。”他一字一句。
我不甘示弱:“我怕走楼梯——因为慕小霖说,晚上走楼梯千万别扶扶手,因为会扶出第三只手!”
“是这一只吗?”他突然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吓得我又开始蹦。最后,他把袋子递给我,说:“物归原主。”
我白了他一眼,毛手毛脚地打开了袋子,却在拿出来的一瞬间又赶紧小心地捧住。
虽然是普通的四边形,但是爸爸选的彩色马拉纸,妈妈挑的黄色玻璃线,还有最重要的,是我的那块儿缠着玻璃线的红色拱形积木——那不就是我的风筝吗?
那就是我的风筝啊!
它的横轴与竖轴已经断裂,原本新鲜干净的小麦色的木杆,也变得十分晦暗。
我小心翼翼地将几处断裂的地方拼接起来,又轻轻地压了压,木条已经很脆,有木屑掉出来。
我在靠近碎裂处的位置上,像吹伤口似的吹了吹,然后就看见在十字交接的地方,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希望灼灼小朋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落款是然然。全文只有“灼”字加了拼音。
“写的真好。”他说,“原来然然就是你啊,柏喻然小朋友。”
“原来灼灼就是你啊,韩其灼小朋友!”
“再说一句?”他做作地甩了甩头,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注意辈分哈。”
“什么?你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
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朝我走来,而且越来越近。
越界了越界了,不可以不可以。
我的心又开始不自觉地加快,但脚却极为诚实,没挪一步。我知道,我的拧巴劲又上来了。
“我想抱抱你,喻然。”他说道。
而不是询问的语气。
我没有回答。因为此刻的我,正试图打败纠结,和果断结盟,忙的应接不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停了一会,便将我慢慢地拢进怀里。
其实怀抱很轻很轻,特别轻,但是却很久,特别久。
久到好像我又陪他一起回到那个油菜花开的田野,然后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放了一整个下午的风筝。他拿着红色的积木,时而上提,时而下拽,奔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但又马上爬起来,脸上则挂着和油菜花一般金灿灿的笑容。
等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松开双臂,他转而拉起我的手,脚边有一团与黑夜相背离的银白,我拾起来,是飞机。
“它又飞回来了,不是吗?”韩其灼望向远处,那一片万家灯火的老区。
我一个转身,便使劲地将飞机飞了出去——这才是真正的第九十九个啊!
人生有时兜兜转转,却又回来。或许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偶然。
黑暗之中,我们沿着楼梯盘旋而下,外面早已是万家灯火,可那只是外面,与我们无关。
“小心,下面还有一个台阶。”他说。
我抓着他的手,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下每一层台阶。
周围很黑,但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些不舍。就像很久很久以后的那次手术一样,我先是无比抗拒,之后又巴巴地舍不得离开。
所有的事物都没有绝对的好坏,是非美丑完全在于体验者本身的感受。
我们走的很慢,阶梯层层,带领着我们一步步地回到现实。静静中他的呼吸,空气中温软的潮气,彼此协调的脚步,一度让我停住脚步。
这是在初秋的夜晚,跳的一支圆舞曲吗?
他是邀请我的王子吗?
十二点还没到,我的马车会不会突然变成南瓜?
时间,你慢点吧!
时间,你回来,咱俩坐下来聊个天儿呗!
时间你……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说:“你就像这个风筝一样,我会一直把你放在身边。”
时间,没有让他忘记我。
直到钻进被子,我都没缓过劲来。
实验楼的天台不是普通的天台,而是一个将我暂时与高中、与高考隔离的神秘境地。我站在上面俯视低矮的三层教学楼和二百八十米的小操场,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已经跨过了它们,进入到人生的下一阶段了。
“你说的是恋爱阶段吧。喻然,下周就要摸底考试了,先把这个阶段过了再说吧。”我记得谢忱后来开学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劝人的时候总是这么地不留情面又切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