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上,日头开始西移。
周是图立在山头,吹着山风,躁乱的心情稍稍平复,口中喃喃:“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怎么躲在这里念陶潜先生的诗?”秦近淮拨开秋荆,寻得同伴身影。
“没什么,”周是图下意识回道,顿了顿又说起,“只是想到要离开这里,稍微有些不舍而已。”
秦近淮微咳几声,他本就因暗箭伤及肺脉,尚未来得及安心调理又逢牢狱之灾,在县学听闻王学栋偷调试卷一事,恼怒之下,更是伤了肺腑,一路赶回长山不由得咳嗽不已。
“这里不是陶潜先生想要的‘南村’,走就走吧,没什么好挂念的。”
明明是在安慰离乡之人,话语却总似在嫌弃故乡。索性周是图了解秦近淮的性子,倒也不至于产生嫌隙。
“馈八还在祭拜吗?”
“他总认为他抛下我们两个逃走,心怀愧疚,说要多祭拜一会儿。”秦近淮说到这里也不禁有些无奈。
“多祭拜一会也好,毕竟此次一走,我们也不知何年才能再来此地。只是王学梁的首级莫要放在墓前,免得让官府扰了和平的清静。”
“放心,等祭拜之后我会把他的狗头和骨头丢在一起的。至于之后被哪个豺狼鬣狗叼去,我可不管。”秦近淮心中愤愤,不由得咳嗽起来。
周是图有些担忧他的身体,劝道:“仇已经报了,没有必要那么在意。”
秦近淮也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妥,竭力静心,装作平时一般:“放心,我没事的。”
见秦近淮如此,周是图自是不好再劝。只因他也明白,秦近淮是四人中最不看重名利的一个,今日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恐怕更多地还是因为黄和平身死之故。只盼报得仇后,他能回转如常。
——
山下,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近,深陷的车辙显示马车重量不轻。
王喜遵照王学梁书信,从府邸的库房中装载满银两。他时不时瞥一眼马车,目光中满是贪婪,只是想到王学栋的势力,又不得不咽着口水,一次次把贪欲压下。
日头虽未移到正西,却也正是清凉时节。王喜坐在车头,为了从那金银中转移注意,不由得强迫自己看向两旁风景。
只是八月的秋季实在没有什么景色,枝叶泛黄,却也还固执地眷恋在枝上,等着那时不时的西风偶尔吹落一片两片。
若是闲情诗人或许会对这仲秋有所感悟,甚至兴之所其吟诗两首;只是王喜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也没有这个文化。
又偷偷瞥了一眼那满箱金银,王喜心中不禁想象,究竟是何等人物绑架了一县教谕,虽然胆大妄为,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来钱快。
一时间,王喜不由得对“绑匪”一身来去无影的武功欣羡不已,若是自己也有此本事,现在估计也是一富家翁了吧。
思及至此,王喜不由得讲手向后伸去,将手放到马车里的箱子之上,隔着厚厚的红木,想象着金银的触感,不由得傻笑出声。
马嘶一起,车厢忽顿。
王喜正做着美梦,猝不及防之下,身子一倾,额头撞向车辕,直撞得王喜满目金星。
王喜晃晃头,略微清醒,习惯性地向前方骂去:
“哪家的兔崽子,冲撞了……”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无它,王喜面前拦住马车的赫然是周是图一行人。
周是图与陈馈八两人,王喜自是未曾照面。只是那秦近淮,却是与王喜有这一番纠葛。昨夜劫牢之事,托自己主子王学栋的福,王学梁也曾告知王喜一二。故而,王喜也能从秦近淮推出周是图等人的身份。只是,王喜却没料到,一天过去了,这劫牢的犯人居然还没有逃走,反而在这里截住自己道路。
王喜不由得又想起自己逼迫秦近淮签字画押之时,亲近淮瞅向自己那阴冷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颤,口中颤颤巍巍说道:
“几位公子……上午有江湖亡命之徒绑架教谕,如今便在前方十里之处等待小人……麻烦几位公子行个方便,免得惹恼了对方。”
王喜如今独自一人,自知敌不过三人,不由得搬出那绑匪名号,只期盼着凭借绑匪亡命之徒的名号能让对面三人放自己一马。
王喜口中如此说道,心中却暗暗盘算,等自己赎回教谕,再去寻找衙役抓捕。
“不用劳烦,我等在前方等不及,便自己来取了。”
周是图三人步步逼近,周是图微微笑道。
“十里之内,未见官兵,看样子阁下的确如书信所说,并未报官。”
周是图也并未在意,上午留信,下午赎人,即便报官,衙役也来不及组织。突然前行十里取银,不过是小心使然罢了。
王喜闻听此言,已是愣神。绑架教谕的是他们!光天化日,他们怎有如此胆量;来去无踪,他们又哪来得如此本事?
陈馈八蒲扇般的巴掌一推,将在车头呆住的王喜扒到亲近淮脚下。
周是图跳入车厢,车厢内三个大箱子叠在一起,随手打开,赫然是排列整齐的银锭,耀人眼目。
周是图拿起一块银锭,在手中掂了掂,丢到王喜眼前。
趴在地上的王喜,被银锭落地的声音惊得回神,看着滚落在眼前、沾满尘土的银锭,王喜连忙向身前的亲近淮磕头求饶。
只是王喜求饶的话语尚未说出,周是图的声音已然传来:
“五万两银锭,连一张银票也没有。你还真是不老实呢,莫不是想用这三千金重担(明朝一斤十六两)拖住我们脚步,来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
王喜浑身颤抖,王学梁库房之中也有银票,他只取银锭交货,确实有几分这样的心思。而且,若绑匪是他们三人,恐怕教谕大人已经赎不回来了,自己恐怕也回不去了。
世人总说生死之间有大惧,亦有灵光。王喜现在确实胆颤心惊,看着眼前秦近淮那与县学学子相似的衣服。王喜忽然想起王学梁曾向自己夸耀敛财手段,用一钱银子给学子订制用于进入县学的衣服,作价二十两卖与学子。
王喜好像明白了这所谓的“绑匪”是来去无影的原因,在临死之前,不由得抱怨起主人的弟弟,自作孽不可活。
秦近淮看着跪在脚下浑身发抖的王喜,将石刃插入了他的后颈,溅出的血液洒满全身,眼前的血红又让秦近淮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自己并没有太过在于那纸口供,因为秦近淮自信,只要自己能出狱自然有办法洗清罪名。他恨的是,那罪名并非捏造,而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姑娘惨遭奸淫,真的有那么一个家庭被杀人灭口。
那个夜晚,王学梁只带了王喜一个奴仆,自己当时下意识地认为王喜是王学梁的心腹,也参与到了这件惨案。事实证明,自己当时想错了,王学梁只是不想让太多无关之人知晓偷调考卷的事,所以只带了王学栋派来通风报信的王喜参与栽赃陷害。
不过,也无所谓了。王学梁的心腹也好,王学栋的心腹也好,又有什么差距?人活在世,无人不辜。
只是秦近淮未曾告诉任何人,如此执着于王学梁与王喜的原因,除了恨,还有怕。在他与黄和平深陷牢狱,分不清光阴流逝的那段时光里,他曾一步步地向自己妥协,险些堕入污淖,成为牢狱里行尸走肉的一员。
他怕当时没有被压出牢房,自己会状如牛马地伸颈饮水,自己会为了休憩毫无尊严地坐在粪泥污秽。也因为这种怕,他对黄和平的宁折不弯愈加倾佩,对黄和平的身死愈加恨意滔天!
良久,当秦近淮从心事中回神,陈馈八已提着一个布袋回来。布袋倒扣,倒出三个染血的书袋。
秦近淮知道书袋里装的什么。不久之前他们三人将王学梁千刀万剐,刮下的血肉倒入了县学的茅厕,骸骨以及王学梁的首级则是装入书袋带出了县学。
周是图从书袋中倒出王学梁的骸骨,原本应当发白的骨骸因为生骨出血变作黒骨。周是图也不在意,黑到骨子里的颜色反倒更加适合王学梁。
周是图在马车前将胸前骨、心骨、项与脊骨、椎骨、肩井及饭匙骨、手脚骨上下依次摆放,最后将那扭曲的首级放在上方中央。
行事完毕,周是图拾起尾蛆骨,骨节向下,在那骇人的骸堆下书写。
秦近淮与陈馈八凑近一看,周是图所写的,赫然是三人杀死王学梁的行事经过。
周是图洋洋洒洒写完行事经过,又在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将那尾蛆骨递给秦近淮。
秦近淮略一犹豫,旋即接过,仿照周是图一般在旁边留名。
陈馈八亦如样照做。
周是图知道两人心中疑惑,主动解释道:
“九品教谕身死,在蒙阴县是大事,也足以惊动青州府通判,但要传遍山东布政司尚且有些困难。杀人者嚣张留名,讲解行凶经过,可以将事情闹大。最关键是我们三人县学生员的身份,严格说起来教谕便是生员的座师,天地君亲师,县学生员以下叛上,欺师灭祖……”
周是图言及至此,心中亦是有所动荡,不由得停顿下来,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欺师灭祖,这样的血案,足以震惊山东,就算青州府想瞒也做不到。”
“震动山东,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吧……”陈馈八咽口水,他已经想象到自己的通缉画像传遍全山东的场面。
秦近淮似有所悟,黄和平身死虽是王学梁所为,但此事终究是因为王学栋所起:“你想动王学栋?”
“我一介小民,哪里动得了吏部清吏司在青州府的给事中大人?”周是图调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只箭矢,卫所兵射入黄和平胸膛的那只箭矢。
“只不过我动不了,自然有人动得了。吏部官员,私调军队,视谋逆罪,抄家灭族!”周是图将箭矢狠狠插入三人留名的土地,看着那私调军队的证据,话声渐冷。
一脚踹翻车厢内的三个红木箱,银锭在尸骸旁滚落一地,周是图彷佛看到路人哄抢银锭,将银锭尸骸一案闹大的场景。
陈馈八看着满地的银锭有些不舍,周是图随手抛给他两块银锭:“这东西携带不便,带太多会拖累我们。而且,若不将这些银锭流落民间,我们花销出去难免不会成为官府追查我们行踪的线索。”
秦近淮有些明白周是图为什么在山上吟诵那首诗了,在众人背上欺师灭祖的名号之时,不论缘由为何,众人在山东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吗?哪怕一直不在意的秦近淮,一时之间也不禁茫然:身在何处,行向何方。
——
蒙阴县,主簿府书房。
董主簿写完一副书法,心情稍微平缓:“嶙峋,我们真的不用管教谕被绑的案子吗?”
旁边宋嶙峋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回道:“不用管他,仗着吏部清吏司的哥哥肆意妄为这么久,活该遭此一劫。”
自从知道吏科给事中也没有能耐帮自己捞个一官半职,宋嶙峋就对王学栋的兴趣消磨殆尽。
董主簿将字铺展,以便晾干:“毕竟王家奴仆来求援,还是派两个捕快去做个样子也好。”
“不必,在擅调军队的事情摆平之前,不要与他走太近为好。”
“王学梁与知县、县丞、我都打好了招呼,你还担心此事隐瞒不下?”
面对舅舅的疑问,宋嶙峋稍稍端正:“若是王学梁没有被绑,我倒相信此事会被掩下来。只是现在王学梁都被绑走,呵……”
宋嶙峋嗤笑,剩下的话亦不屑说下去。
“你认为王学梁被绑与此事有关?”董主簿不由得正颜,他亦帮忙隐瞒此事,若是东窗事发,难免不会被牵扯。
“前日先是凭空诬陷几个学子,昨日大牢被劫、卫所全灭,今日教谕又莫名消失。即便多事之秋也不可能这么频发事端,舅舅不会真的以为王学梁被绑只是巧合吧。”
“你是说绑架王学梁的是那四个学子?”董主簿有些疑惑。昨日大牢被劫、卫所全灭,王学梁更是多设护卫,严密巡防。虽然他不似最初一般轻视四人武艺,但也不认为凭借他们四人就可以在光天化日的重重护卫中绑架一县教谕。
宋嶙峋看出舅舅的疑惑:“敢夜劫大牢的人自然有胆子光天化日绑架教谕,能设局把我们调虎离山的人也未必没有能力在重重护卫中做到这一点。而且,上午绑架人质,下午就要求赎金,完全不留一点时间让我们部署安排,这种风格跟他当初利用典吏设的局……如出一辙。”
“他们之前不逃离县城,是因为有同伴尚在牢中。既然已经救出同伴,不想着出逃,反而去绑架教谕?”董主簿对这四人的胆量表示诧异。
忽然,董主簿想起昨夜牢狱的惨案现场。昨夜,牢狱内被打昏的壮班衙役苏醒后,首先看到牢狱外的惨状,吓得急忙通知自己。故而,自己与嶙峋能先人一步看到现场,自然也发现了牢狱之外十个卫所兵的尸体,却有着十一滩血迹。
“原本,我们以为四人中有人受了重伤,通向森林的足迹两浅一深也佐证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安排快班衙役监视各个药铺,然而到现在却仍一无所获。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伤重,而是身亡了。因此,他们才会潜入县学绑架王学梁……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王学梁不是被绑架,而是被杀了。”
“没错,既然他们不惜危险潜入县学杀了王学梁,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也会拿卫所军的事情做文章,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掺和进去。”宋嶙峋附和着舅舅,又话锋一转,“不禁如此,我们还要放松城内戒严,让他们尽快逃出城去。”
宋嶙峋看到舅舅不解神色,笑道:“王学栋私调军队,已是大罪。舅舅毕竟曾帮他逮捕四人,虽未参与陷害但一个知情不报是跑不了的。若是三人被捕,这些事情可藏不住了。”
想到自己一个负责缉捕的主簿,反而要给人犯放行,董主簿愤愤道:“他们既然有本事谋害教谕,又何须让我放行,自己走出去不就是了?”
“自己走出去,想必他们也是做的到的。只是现在同伴身死,我恐他们不思逃窜,反而谋害教谕之后调转枪口对付我们。思来想去,不如卖他们一个人情,送他们离去。”
“本官堂堂主簿,会怕他们?”
“只有千日做贼之理,哪有前日防贼之法。舅舅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必要与他们置气。”
董主簿闻听此言,思索片刻,微微叹气。
宋嶙峋知晓舅舅已经答应,起身拱手:“嶙峋尚有一事禀告舅舅,外甥想辞去捕快之职,外出游历一段时日。”
董主簿与外甥相处尚未有些时日,闻听外甥又要离去,不舍道:“你这捕快才刚刚任了不过半月,又要游历?”
宋嶙峋不置可否:“嶙峋发现有些趣事,想要前去打探一番”,顿了顿,又笑道,“而且,若是顺利,或许可以找到一条为官之道。”
董主簿看向宋嶙峋,目光中有些许疑惑。只是想到外甥的性子,既然他不肯细说,自己亦是没有多问。
书房中,一阵秋风从窗珑吹进,翻乱了书房的纸张。董主簿书桌上的墨宝尚未来得及晾干,就混在一起,晕开一片墨渍,再分不清明所写。宋嶙峋随手搭在的侧桌上,亦是纸张乱飞,翻落在底,露出上面所写的内容,赫然是周是图四人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