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拢上去，眼前之人确是李骐长老无疑。
李骐左胸中创，正手捂伤口，被陈馈八搀着瘫坐在地。
宋嶙峋上前，为其点住胸口几处大穴，暂缓血液流失，又撕下衣袍为其包扎伤口。
一套草潦处理完毕，宋嶙峋看着李骐的伤口不语。
李骐自然知晓宋嶙峋在好奇什么，望着自己左胸血洞，苦笑解释道：“我的心脏教别人右偏了一寸左右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不止如此，还多亏了陈馈八直接把对方认为是抢劫拦路的盗匪，二话不说就冲了出来，庄白刃才没有给你的‘尸首’再补一刀。周是图心中暗暗佩服对方命大。
半个时辰后，稍作休息的李骐走了。
李骐亦想过与宋嶙峋同行，寻求保护。只是这次已承蒙对方救助从庄白刃手中捡回一条命，双方交情不深，自然不好再行开口。此外，庄白刃忽然对马门下手，李骐也想尽快回马门报信，以便早做准备。
故而，周是图等人将陈馈八淘换下来的骏马送回给了李骐，李骐便拖着伤体匆匆上路。
李骐走后，四人再次上路，只是经过马门遇袭一时，众人心中都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
周是图两次外出，皆遇变故，也深深感到江湖的险恶，不觉向宋嶙峋问道：“江湖，总是这样吗？”
“你以为江湖上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周是图蓦然不语，庄白刃的“黑肤无继”的名号是用百人的性命杀出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江湖中也同样适用。
“那你的名号怎么来的？”陈馈八兴致冲冲地问道。
周是图与秦近淮亦是侧目。一路上，众人关系亲近不少，尤其是陈馈八被其所救之后，三人也给宋嶙峋讲了不少自己的事，包括震惊圣听的银锭尸骸一案，宋嶙峋也确实并未由此对三人疏远。但直到陈馈八这么一问，周是图与秦近淮才恍然，宋嶙峋似乎从未对三人讲过他的经历。
“早年为生计所迫，曾委身朱门缙绅为其门客，做了不少错事，故而‘名利’一词跟了一生。”
秦近淮见揭了对方伤心过往，讪笑两句，为陈馈八补救道：“那‘秀才’定是夸奖宋兄有勇有谋，文武双全喽。”
“额，曾祖是万历二年开恩科京师殿试状元……”
陈馈八惊叫道：“宋兄竟然还是状元之后，佩服佩服！”
宋嶙峋被打断，面色为难，继续说道：“后天子问答，问及曾祖何地人士，曾祖言山东梁山籍。天子认为梁山乃宋江举旗起义之地，将曾祖列为状元不详，故而革去曾祖状元功名，贬为同进士。曾祖气不过，出走保和殿，并定下祖训，后人不得再行参与科举。”
秦近淮与陈馈八讪讪，实在不知作何言语，所以这秀才不是夸你文武双全，而是在拿你祖辈的事迹讽刺你作为缙绅门客？
“因为累世经商，家中亦有十万金银，曾祖回到梁山祖地，心中郁郁，故而著书立说，写《如濂应策问》，自费版印万册。结果著书无人问津，曾祖亦心灰意冷，万贯家财也由此败空，由此家道中落。”
心中暗道难怪宋嶙峋不与众人言及过往经历，也隐隐明白其早年作为缙绅门客的原因，见氛围愈加尴尬，周是图急忙转移话题：“宋兄可知庄白刃为何对付马门？”
“归乡处与各门各派对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付马门有何奇怪。”
“归乡处！庄白刃是归乡处的人？”三人惊诧。
“是啊，庄白刃是归乡处六阁——人定阁的阁主，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几个书生去哪知道，三人无语。
“你与其交战时未告诉我们，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我可不敢说，庄白刃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疯子。我称呼他为‘黑肤无继’，那代表我是以私人身份与他交涉，不涉及江湖与归乡处的争端。若我称呼他为人定阁阁主，那就表明我是作为江湖散侠游客的一份子，对他灭杀马门弟子的行动看不惯，打起来他可就不会轻易撤走了。”
“那宋兄可知道归乡处的游落蕊？她应该也有名号吧？”秦近淮突然插话。
“游落蕊，归乡处夜半阁的阁主。她的名号是‘微雨双飞’，据说她曾在烟雨朦胧中施展轻功，奔袭数里而衣衫不湿，身形姿态宛如与雨齐舞。这是她名号的由来，可惜我从未与她照面，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周是图三人想起当初青州府游落蕊那行如鬼魅的行动，暗道传闻或许为真。
秦近淮则是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庞，忽然打了个寒战，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宋嶙峋看秦近淮如此作态，不由问道：“秦兄弟莫非认识游落蕊？”
秦近淮眼前浮现出自己在古庙中被人打的经历，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态势，笑道：“月前，我曾与她打过一场，棋差一招，略输半筹。”
宋嶙峋经过几日交往，早已知晓秦近淮是何性子，这句话的有多大水分心知肚明，故而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既然江湖与归乡处对立，宋兄为什么不留下庄白刃？”
宋嶙峋听到周是图的疑问，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双腕，苦笑道：“周兄你是哪里来得信心我能留下他？”
周是图望去，右手手腕被庄白刃短刃所伤，半个时辰过去已经止血，并无大碍。但宋嶙峋的左手手腕居然也红肿异常，显然曾脱臼，只是不知何时被宋嶙峋偷偷矫正。
“庄白刃是在‘势’之境浸淫已久的高手。第一击金戈交鸣之时，他的攻势看似凌厉刚猛，却是用内力在短刃上附着云劲，当时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被云劲绞伤了左手腕骨。第二击他用双刃格住我长刀，意图与我角力，虽然我及时放手，却也震得腕骨脱臼。第三击更是连我另一只手都划伤，要不是我反应快，恐怕右手手筋都被他断了。”
“庄白刃居然这么厉害？”
“领悟‘势’之境，怎么可能不厉害？”
“可是领悟‘势’之境的，应该为数不少吧，难道江湖真的这么险恶？”
“领悟‘势’之境的人为数不少？”宋嶙峋嗤笑一声，“你华山派的朋友跟你说的？”
“宋兄如何得知？”
“你们对江湖不慎了解，偏偏又知晓‘势’之境，再加上你之前说过此行去华山，秦兄弟又与归乡处交过手，那么你的消息来源只有华山和归乡处。归乡处可不会显得没事与你们聊这些，我自然更偏向华山会对你们解释。”
“宋兄明鉴。”周是图夸奖道，心中也更坚定了宋嶙峋有勇有谋的认识。
“你华山的朋友如何对你说的？”
周是图心中对轻功倾羡不已，是以对这些江湖见闻也用心谨记，思索片刻，暖暖说道：“天下武艺境界分三层，以剑为例，分为剑技、剑势、剑术。剑技者，照猫画虎，依样而行，高下之分不在人而在招；剑势者，以剑御势，浑然一体，前招藏后招之变，后招挟前招之威，各门派青年才俊皆在此境；剑术者，通晓剑理，心随意动，手中虽无剑招之形，心意之间皆是至理，举手之间便可破尽万法，故有‘为剑术者方高超’之语。”
“周兄华山派的朋友很年轻呢。”
周是图不答话，想必是绿沉云对自己说的话有不少纰漏，方才引得宋嶙峋如此开口断定，周是图自然不会搭话引人嘲讽。
“术者的境界我从来没有见过，游历江湖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为剑术者方高超’，这句话现在更多的只是一个武者的梦罢了。”
“技者，照猫画虎，依样而行，高下之分不在人而在招。此句倒是在理。我当初身处‘技’之境，数十战无一胜，反倒数次身陷危局，便是因为招式落在下风。这也是初入江湖者，为何永远是大派子弟称雄的原因，各名门大派掌握着高深精湛的武功招式，即便弟子资质悟性不堪，在初期争斗中却占尽了便宜。”
周是图默然，这就像寒门子弟要考进士必须先过县乡的童试，再过省布政司的乡试，方才有资格去京师参考进士为官；而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则免了童试；若有祖辈恩荫，甚至可世袭罔替，直接为官。
“势者，以兵御势，浑然一体，前招藏后招之变，后招挟前招之威，各门派青年才俊皆在此境。此言却是有所纰漏。前招藏后招之变，后招挟前招之威，不过是初入‘势’之境，却仍局限在招式之中。施展自己擅长的招式，自然可以发挥出‘势’之境的威力，但一旦拆招变招，则与一般的剑技者无所差异。”
“以武当为例，武当剑法重一个‘缠’字。初入‘势’之境的武当弟子，使用本门剑法，内力便会自然而然附在兵器上一股缠劲，即便是武当剑法中迅捷刚猛的招式，这缠劲亦是挥之不去。如此一来，一剑击出，便有一明一暗两种劲道，令人难以招架。”
“但如果你让他施展不熟悉的剑招，或是随心击剑，这股藏在暗处的缠劲便会消失无踪，与一般‘技’者相同。这就是初入‘势’之境。想必你的朋友便是此种境界，所以对你的解释才会有所偏差。”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正领悟‘势’之境的武者，就应该如庄白刃一般，随手一击，皆有一明一暗两种劲道。最关键的是，这股暗里的劲道可以是崩劲、是缠劲、是云劲、是寸劲，种种变化，尽皆随心而变，而不是拘束于剑招之中。”
“‘势’之境武者的难缠就在这里，不同的劲道有不同的化解方式，但在暗里对方究竟附着了哪种劲道这是你猜不透的。我本以为庄白刃会依仗手中双刃的优势，会附着崩劲击开我的防御，所以我在格挡的同时，于长刀上暗中附着柔劲意图抵消崩劲冲击，却不料他在双刃上附着了云劲绞伤了我的手腕。”
“这么说，‘势’之境武者对决最重要的就是抢占先手，进攻一方比防守一方占据优势。”周是图思考种种，不由问道，“那如果先手被占，那面应该如何应对？”
周是图的悟性让宋嶙峋惊奇，的确，‘势’者对决，抢占先手就是赢了一半，但宋嶙峋从未想到竟能从一个书生的口中听到这番话。
宋嶙峋惋惜地看向周是图，可惜了，错过了习武的年龄，根骨已定，经络已成，难修内力，否则有这悟性相助，武艺进展或可一日千里。
宋嶙峋举着自己左手肿胀的手腕，示意道：“真正的‘势’者对决，要正面格挡非常困难。要是失了先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躲避攻击，寻找间隙找回先手；要么就是以攻对攻，你砍我脑袋，我劈你胸口，赌对方先怕死撤招。”
“所以，我才不喜欢和庄白刃对上，要找一个‘势’者的间隙寻回先手实在太难，比搏命我又搏不过他这个视死若生的‘黑肤无继’。”
“这么说，名门大派弟子招式的优势会‘势’之境变得可有可无？”
宋嶙峋知道周是图在想什么，无非是平民百姓对那些先天优势者的不爽，自己作为散侠游客也曾经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想法。
“在真正领悟‘势’之境的武者面前，招式的精妙与否确实不再影响大局。但真正领悟‘势’之境的武者又有几人，各大派的掌门？事实上，名门大派弟子招式的优势会在持续很久，‘技’之境自不必多说，普通江湖人士除了拿出气势拼命别无办法。‘势’之境呢，一部高深精湛的武功会让人更加轻松地进入‘势’之境，虽然与真正领悟‘势’之境的武者相比仍是天差地别，但这却是普通的‘技’者即便拿出气势拼命也挽回不了的差距。因为没有进入‘势’之境门槛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应对一明一暗两种劲道。”
“你不要看我只是伤了腕骨，这是因为我也在长刀上暗中附着了柔劲，虽因猜错了庄白刃的暗劲无法将之抵消，却也减缓了伤势。即便如此，这伤在真正的生死对决中也足以决定胜负。若是换一个无法附着暗劲的‘技’者，即便他挥刀格挡住短刃，短刃上的云劲也会直接折断他的手骨。”
现在想想庄白刃就此罢手，也未必没有这个原因。毕竟庄白刃这个‘势’之境武者，也是没有名门大派出身的人。自己与庄白刃两个人的对决，都是最简单的劈、砍、刺、撩、抹、拦、截，并非是两人不想使用精妙的招式，而是不会。
宋嶙峋看着有些疲惫的周是图并未劝解。周是图既然无缘内力，这些江湖上的事对他来说终究太过遥远。说得不好听一点，江湖对于他来说，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他的疲累，更多的是因为江湖的不公，让他想到了自身。但是，生而在世又岂会是公平的。
宋嶙峋放下袖子，遮住手腕，骑着自己的黄棕马向陈馈八走去。相比悟性过人的周是图，宋嶙峋觉得天生神力的陈馈八或许能与江湖更近一点。就算没有内力，终生无望‘势’之境，但江湖上的‘势’者毕竟只是少数。在‘技’者里，有这巨力作为依托，多少可以弥补下没有内力的缺憾。
至于秦近淮，他在考虑自己的大宛马能不能与游落蕊的小马驹做个好朋友，嗯，能产崽的那种好朋友。虽然，游落蕊的小马驹好像连鬓毛都没有长开，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爱，是不分年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