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数在《易经》中为阳数,“九九”两阳数相重,故曰“重阳”;因日与月皆逢九,故又称为“重九”。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九九重阳在众人观念中是最吉祥的日子。
重阳节有登高祈福的传统,每逢重阳,名山大川上总是挤满了文人学子,登高作赋。只是今日重阳,华山之上却并未如同以往一般热闹,反而是冷清异常,只留下群鸟在高处叽喳不已。
而造成此等景象的原因,自然是围在山下的缇骑。
缇骑乃锦衣卫属下人员,有“三山街,缇骑狠,骤飞来,似鹰隼”之称。虽自厂卫合并以来,锦衣卫风头被夺不少,但仍是缙绅百姓望而远之的存在。如此一来,也难怪登高时节,五岳之一的华山却人声凄冷了。
厂卫缇骑在此围困华山已是五日,岗哨相连,昼夜不辍。
宋嶙峋伴随周是图三人围绕华山脚下绕了大半个圈,从日出绕到日落,却始终未寻到一处缺口可以偷偷上山。
“此地缇骑太多,万一真被围困,恐我也脱身不得。周兄为何一定要上这华山?”宋嶙峋看着岗哨相连的缇骑,一路数来已有五百之多,再加上隐于暗处的数量,不禁有些口舌发干。
为什么上这华山?
为了一个承诺?但自己当初因为不愿掺入江湖纷争,不也是放弃承诺返回了蒙阴吗……
或许是因为黄和平满身鲜血死去的那一刻,与自己印象中倒地的吕续期有了短暂的重叠。黄和平的遗愿并没有说出来,但自己知道他是想为官施展一番抱负的。只是最后众人还是选择背负欺师灭祖的名声,为之报仇,这也导致了众人这一生无缘朝堂。黄和平的心愿实现不了,所以把吕续期的遗愿当作替代品了吗?
周是图并不知道答案。若是没有那许多意外波折,自己一行人应当是在十里乡的茅屋中温习这功课,准备下一次的科举。但是黄和平死了,王学梁也死了,自己等人必须要走,否则也要死。
走,很容易。但是去哪儿?除了这一次科举,众人去了一趟济南府,平日里众人连蒙阴县都未出过。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周是图知道三人走出蒙阴的那一刻,彼此的心里都是慌的,否则也不会犯下如此大案,还在青州府里滞留大半个月。说是为了等待银锭尸骸案闹大的消息,但也未尝不是在给自己迷茫的心找一个方向。
只是半个月的时间,并没有让周是图他们找到方向,反而愈加迷茫。陈馈八心宽体胖,对那《剑经》里的五虎拦棍法着了迷,沉迷于练棍;秦近淮性子轻佻,凡事看的谈,虽然一时迷茫但也很快放下,数叶看花,打发时间。唯有周是图钻了牛角尖,聪明人总是想得太多,但想得多也更难看得破。
周是图没有看破,但半个月到了。银锭尸骸引起的震动比自己想得还要大,自己必须要走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但是,往哪走?周是图需要一个事情做,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于是,他来了华山。
但是,现在怎么办?他上不了华山,但是下了华山,他该往哪儿去。
周是图魔怔了,离开乡土积攒的迷茫,伴随着宋嶙峋的一句疑问,爆发了。
宋嶙峋也愣住了,周是图的这种状态他很熟悉。在武学上,这叫问心,或可一念而破,或可终生不达。过了,则心思澄明,可窥‘势’境;不过,那就陷在里面,陷一瞬,陷一生,各看各人缘法。
只是武者问心,过了一片坦途,不过千难万难。一个身无武艺的文人问心,可就有害无益了。武者的问心,由武艺而起,过了问心就是深了一层武艺。文人的问心,只是心中的迷茫,过了也只是恢复正常,无甚增益;不过,那可就要痴迷一生了。
秦近淮与陈馈八尚未发觉周是图的异样,宋嶙峋正待询问两人开解周是图,以免其越陷越深。
倏忽,传来宛若夜莺一般婉转悠扬、露绿风香的声音。
“你想上山?”
“你有办法?”
醒了,就这么简单醒了?宋嶙峋看着搭话的周是图,有那么一瞬,怀疑起问心的真实性。
“呵呵,”游落蕊轻笑,从手中掏出一物,丢向周是图。
周是图伸手去接,那物却被游落蕊的巧劲所控,在空中蓦地转了方向,越过周是图的手心,狠狠砸在周是图鼻梁上。
周是图揉着发红的鼻梁看去,地上躺着的那物,赫然是一枚铜钱。
“茶肆老板说你钱给多了,托我捎给你的。”
周是图知道游落蕊揶揄他上次的戏弄对方之举,尴尬地笑两句,也不搭话。
游落蕊虽在说话,却一直暗中注意着宋嶙峋。她没见过宋嶙峋,但其心息相依、鼻息匀缓,明显身负武艺,故而暗中戒备。
“钱可不能乱丢,”秦近淮笑嘻嘻地捡起铜钱,揣到自己怀里,“游姑娘怎么得空来看我啊?若是想我招呼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赶来。”
说着,秦近淮又作势去拉游落蕊的小手,“一路赶来幸苦了,快来这坐坐歇息一下。”
游落蕊未见如何动作,已是身形平移几步,恰恰避开秦近淮伸过来的手,揶揄道:“公子声名远播,可真是好找啊。”
秦近淮自然知道游落蕊说的是反话,且不说自己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犯下银锭尸骸一案后更是低调行事,生怕被人发现踪迹,哪里是好找的。
“游姑娘神通广大,想必是有法子的,这不就亲自寻过来啦。”
游落蕊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自己的确想过找寻这三人,只是在犯下银锭尸骸一案前,三人的确籍籍无名,派人找寻却是无果而终。此次华山相遇,确是巧合。
秦近淮此次走到近前,倒也发现游落蕊眼中对宋嶙峋的戒备之色。回想之前自己对游落蕊口花花,游落蕊早是一拳打来,如今却选择退却,心中隐约明白她在担心何事。
秦近淮笑得愈加灿烂,跑到宋嶙峋身边,说道:“我虽是籍籍无名,不太好寻。这位却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名利秀才’,别看他只长我几岁,却是真正的‘势’者之境,这半个月来一直与我等游山玩水,要想找我直接打探他的足迹便可。”
秦近淮言语之间倒是把宋嶙峋卖了个干净,不但特地着重‘真正的势者之境’,甚至将身形隐隐挡在两者中间,使得两者不便出手。当然,他是怕哪一方打起来吃亏,恐怕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游落蕊看在眼里,倒也无心与宋嶙峋起争执,拱手拜过。
宋嶙峋倒是有心上前攀谈几句,只是看到秦近淮又凑上前去,他也只能止住脚步,不好上前坏人美事。
“你想上华山?”
“是啊,我想上华山。”秦近淮抢在周是图之前回道。
“好,那我送你上去。”
秦近淮尚未来得及思考此言何意,游落蕊已是将手搭在秦近淮肩上。那手,骨节分明,秀窄修长,很白,也很凉。
看着游落蕊的手,秦近淮感觉自己有些醉了,头晕晕的,甚至连脚步都有些不稳,就连耳边的风声都清晰了几分。然后,秦近淮发现自己真的飞在空中,本能地想要呼喊,忽然想起围山戒备的厂卫缇骑,连忙将口捂住,憋得面目通红。
周是图望着这一幕,有些发愣。他当初也曾被吕续期扶持,施展过轻功,一步数丈,已是令他欣羡不已;今日方知轻功竟能做到这般地步,平地而起,与树齐高,与鸟齐飞。
周是图看向宋嶙峋,似在问他,既有这等方法,为何不早带众人进去,平白围着华山绕圈圈。
宋嶙峋感受到周是图的目光,从震惊中回神,心中苦笑,我能说什么,说我自己还需要游落蕊带过去吗,脸还要不要了。
宋嶙峋最终没有选择让游落蕊带过去,决定自己飞.。一跃之间,宋嶙峋平升七尺,不过三两步,已立树梢。只是他在辗转挪移之间终究欠了几分本领,连越三树,便在半空中险些坠地惊动岗哨的缇骑,还是依靠游落蕊背后一托,方才险险过关。
宋嶙峋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不是自己不想出力,是自己真的能力不行。
周是图也隐隐明白了,武艺境界三分,似乎与轻功并无多大的关联。
游落蕊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只是初窥‘势’者之境,并没有真正领悟。但是现在来看,即便打不过宋嶙峋,倒也脱身无虞。周是图和刚刚加入归乡处时的庄白刃一模一样,虽然凭借天纵奇才领悟了‘势’者之境,但除了掌握明暗两种劲道炉火纯青外,轻功、招式根本不值一提。这就是散侠游客的弊端,再天纵奇才也难以弥补。
游落蕊与宋嶙峋护佑着众人行进,一路前行,已是半山龙腰之地。
众人于一宅院前驻足,宅院红砖绿瓦,砌成七尺粉墙,门漆以朱红,牌匾题吕府,字体方正,颇显大气。只是此时朱门大开,给人破败之感。
众人敲门数次,始终无人应答,不得已走进宅院,于正堂敲门。
宅院水塘绿竹,有江南气象,在华山之上,倒也罕见。只是偌大宅院,却无仆人打扫,平添不少灰尘,想必是主人遣散仆众之故。
正堂敲门许久,终于有人应答。
堂门开启,一老者着管家打扮,探头打望众人,言道:“府中正值多事之秋,主人不便见客,客人若无要事,烦请自行离去,以免招惹无端之祸。”老者言罢,便欲关门。
“老人家且慢动作,”周是图按住堂门,“后生周是图受吕续期所托,欲拜见吕家主人。”
老者听到吕续期的名字,似乎想要禀告主人,犹豫一番之后,还是擅自做主先行将众人引入正堂。
不多久,管家引一中年人入堂居于主位。
此人四方脸庞,仪表堂堂,仁德厚重之象,只是眼窝略凹,似有几日未得安睡,更添了几升白发。
此人虽忧心切切,却仍是礼道周全,一番迎宾之礼施尽,方才问道:“宾客言道与小儿相识,不知所来何事?”
吕父未因众人年轻而小觑,反而彬彬有礼,早已博得众人好感。只是周是图却是为其捎来噩耗,不免心中略有担忧,索性抛却礼仪,直接上前,从怀中掏出吕续期所赠白璧,递予吕父,搀其双臂:“吕兄不幸身故,葬于山东青州。”
话甫说完,周是图便感觉搀住吕父的双臂一沉,吕父已是神色悲恸。若非周是图提前一步搀住,只怕吕父早已摔倒在地。
吕父早在华山被厂卫缇骑包围之时,早有不祥预感。原本以为吕续期之时被捉拿,自己或许还可再与爱子相见最后一面,想不到如今连同赴黄泉也做不到。一念至此,悲从中来,不禁浑身瘫软。旁边管家连忙踉跄跑来,与周是图一同搀住主人。
周是图见吕父悲戚,一时不知是否还应将吕续期遗言相告。
吕父悠悠醒转,强撑着从管家搀扶起身,见周是图神色犹豫,知其尚有话说,言道:“宾客若还有话,便请直说,老朽身体且挺得住。”
“吕兄让在下告知尊上,杀害吕兄之人乃是秦奋。”
师门相残!秦奋此人,吕父倒也见过。吕续期对师弟师妹多有爱护,又恰巧家中尚有财兹,故而时常携带师弟师妹归家做客,故而吕父对秦奋亦有印象。
只是吕父没想到吕续期最后的遗言竟是这个,即便杀了秦奋又能如何,莫非你还能活过来吗?吕父脸上悲戚之色愈深。
良久之后,吕父将手中白璧递回给周是图。
周是图默然,吕续期死前确是曾笑言将这白璧拿去换酒请众人一醉,但既然能被吕续期当作信物,想必亦是家传之物,宝贵异常。故而周是图不解,亦不敢接。
“我这一脉,只续期一子,家族至此便当断绝。既然这白璧是你送来,赠于你便是,总好过陪我这孤寡老人在这生灰强。”言罢,吕父将白璧塞在周是图手里。
“诸位宾客远道而来,可惜家中已无酒水,便让福伯陪诸位饮几杯清茶,招待不周,还望涵解,先行告退。”吕父佝偻着身躯,步入后堂而去。
初闻丧子之痛,众人自不好打扰,主人已去,又无法告辞而去,只得各自落座。
后堂之后,乃是祠堂。吕父站在祠堂门前,心中想到吕氏一脉就此断绝,久久不忍推开房门。
“晚辈游落蕊,拜见吕正岱先生。”
吕父循声回头,游落蕊不知何时已在身后行礼。吕父一生居于华山,不入江湖,不念朝堂,未曾听过游落蕊名号,口中念叨几声,摇头道:“失礼,在下并不认识姑娘,不知姑娘从何得知在下名姓?”
“先祖游驰誉。”
“游驰誉,游驰誉……”吕父感到这名字熟悉,似是在何处见过,再三回忆,终于想起这名姓曾出现在先祖手札之中,致歉道,“原是归乡处游阁主之后,失礼失礼。”
“吕先生不必多礼,晚辈此次为先生而来。晚辈已着人在苏州买下园林,还请先生速速收拾,容晚辈护佑先生离去。”
吕父望着祠堂,心中百转千回,“游姑娘,在下不过一山野匹夫,实在不值得各位大费心力。若在下离去,厂卫缇骑难免再围困他处。如今已连累华山,苏州是先祖喜爱之处,在下又怎敢连累?”
游落蕊待要再劝,却不等开口,便被吕父制止,“吕氏一脉,一直以来承蒙各位多多照顾,只是如今续期已死,吕氏一脉也合该至此断绝。在下于此地度过大半辈子,不想再蹉跎他处,恐怕辜负姑娘好意了。”
“吕续期之事,我很抱歉。”
吕父推开祖祠的门,踏步而入,“游姑娘不必介怀。在下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若是游姑娘能帮,想必姑娘定会竭尽全力。只能说续期这孩子命中如此,怪不得旁人。”
吕父跪拜在地,朝祖宗牌位三跪九叩。宗祠之上,有排位十一人,竟是单脉相传至今,第一牌位更是未留名姓,只一片空白。
“先祖恐子嗣一多,后辈之中难免有人心浮动,再行那血脉相残之事,故而一脉单传。”
吕父行礼起身,挪开那最上方的空白牌位,从其下暗格取出一手札,“姑娘心念吕氏,不远千里而来,在下甚是感激。只是家中钱财,在遣散仆人之时,已分发殆尽。索性姑娘也不好黄白之物,恰逢此手札乃当年先祖手书,也并无什么隐秘,只是先祖晚年回忆亲手所写,便赠与姑娘聊作谢礼。”
游落蕊自是知晓其祖何人,此物贵重,如何敢收。
“姑娘不受,莫非是要这手札陪在下化作黄土飞灰不成。”
吕父强行塞在游落蕊手中,游落蕊不敢运功抵抗,唯恐伤了吕父,只得接过。
吕父见游落蕊接下,似又少了一件心事,从祠堂箱中取出一牌位,刻下吕正岱与吕续期名姓,放在祠堂牌位末端,合够一十三人。
见吕氏全族合于一处,吕父心中大慰,反手打翻祠堂烛火,引得垂绫正旺。
游落蕊欲入相救,以她轻功当是轻而易举。只是游落蕊脚步刚动,便传来吕父喝声:“汝以吾葬祖祠,不配德乎?”
一言既出,脚步立止。
你认为我不配与先祖葬在一块儿吗?游落蕊俏脸悲恸,不敢违逆,悄悄俯身,盈盈拜倒,为吕父送行。
火场中,深秋物燥,不一会儿已是龙舌乱舞。火焰中传来吕父那温文尔雅的声音,“还望游姑娘照拂我那老管家三分。”言罢,火中再无声音传出,只闻劈里啪啦,碎柴乱蹦。
正堂中一行人不知何时已聚在此,只看到盈盈拜倒在地为吕父送行的游落蕊。
倒是那老管家似乎听到了吕父最后的话语,跌跌撞撞地跑入火场,“老奴为老爷送行。”
一行人不知发生何事,未料到管家突兀冲入火场,自是未曾防备。游落蕊正值拜倒送行,难以起身阻拦,等起身之时,管家已冲入火场,火势已大,游落蕊亦是无法。
夜深之中,唯有火舌喷涂,分外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