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连青山脉,绵延百二十里,共有九十九座山。每座山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像这里的村庄也都没有称呼。
每个村庄都有着贫富与尊卑的分化,即便远避世外也是一样。牛青是村庄里的孩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放牛郎,同时也是被划分到贫穷与卑贱的那一部分人。
牛青没有有朋友,和他一同长大的小伙伴总说他身上有一股牛骚味,他们更喜欢与保长家里的孩子玩,即便是被当作马骑。牛青不知道牛与马有什么不同,明明家里有三头牛,保长家的孩子却喜欢让那些人扮成马。他不相信“马”会比牛更舒服,因为他偷偷骑过牛,那种软绵绵、毛绒绒的感觉,绝对是世上最舒服的。
今天,牛青起得很早,不止是因为要早起放牛,更是因为他昨天在山上遇到了一位亲切的叔叔。那位叔叔叫将作臣,虽然枯瘦的他总是青着一张脸,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但是牛青认为这位叔叔很亲切,因为这位叔叔告诉了牛青他的名字,这是牛青知道的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的第一个名字,这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牛青喜欢上了放牛,因为他可以看到将作臣,可以听到一个人跟他说话,可以喝到那让他念念不忘的美味。
将作臣和他讲了很多,从天文地理,到人文杂历,可惜牛青听不懂。不过将作臣也从来没有指望他听懂,就像牛青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将作臣也只是想找个人倾听。
这天,牛青赶着牛,爬上了山。如往常一样,在山顶已经有一个人坐在布满朝露的青石上等他。
牛青兴致冲冲地跑过去,看着眼前的人什么也不说——没有朋友的他很不擅长请求别人。
将作臣了解这孩子的心思,体贴地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牛青。
牛青拿起葫芦就往嘴里灌。他喜欢这种味道,有些酒味却并不浓,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弥久淡雅。他也很喜欢这位叔叔残留在葫芦上的温度,这是他除了在自己和那三头牛身上从未体会到的温暖。
喝光一葫芦的牛青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觉得这好喝的东西一定不便宜。
“这是什么?”
“一种酒,名为十加皮,是用十种材料酿造而成,”他枯瘦的脸上展现出追忆的神色,就像在回想自己的爱人,口中反复喃喃这那十种材料,只是话语越来越轻,渐渐不可闻,“重叠银、香腮雪、葱根玉、交面花、罗秀帖、失痕泪、拂槛露、朱翠香、压腰珠、垂鬓唇……”
牛青听不太懂,他只知道这酒不像村里的酒一样苦涩,而且那十种材料从没听过,但感觉很贵重。
“我能帮你什么吗?”牛青虽然懵懂,也知道要想继续喝酒总要付出点什么,就像他帮保长放牛才能换来一顿饭是同样的道理。
“那帮我来酿酒吧,我最近想试试新酒。”将作臣的表情很奇怪,他似乎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
“好。”酿酒代表着自己又有酒喝,牛青想得很简单。
“今晚,那边翻过第二座山。”将作臣指着西边,初升的太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就像将头伸入悬崖的黑影。
日入时辰,整个村庄吃过晚饭陷入了死寂。
牛青裹着单衣,深吸了一口鼻涕,向西翻山而去。
当牛青翻过两座山,已是大半个时辰后,将作臣仍然是挑了一块青石静静地坐着,就像早就知道牛青会从这天路上出来。
“走吧。”将作臣站起身来,向牛青招呼一声,转身向密林走去。
黑暗之中,吹来夜风阵阵,密林尽头似有人影晃动,混入其中。只是青牛自小孤儿,无人与他讲些鬼神轶事,倒也不觉害怕,急忙跟随将作臣步入密林。
初入密林,只觉更是阴冷,随着逐渐深入,密林中开始散发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密林中时不时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牛青知道那是夜深时从枝叶上掉下来的露水,只是今天的露水似乎混杂了其他东西,让滴答声显得很是沉闷。
安静,很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牛青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恍惚间,牛青才发现,周边早已没了那滴答声,也没了那奇怪的味道,反而多了一种莫名的淡雅香味,与自己喝过的十加皮竟有几分相似。
“到了。”将作臣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个山洞,却有着诸多斧凿痕迹,宛如一座宅邸,牛青跟随将作臣步入山洞,将作臣点燃蜡烛。蜡烛在昏暗的洞里添了一丝光明,随着烛光亮起,那莫名的香味更重了几分。
“你不想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将作臣看着牛青那波澜不惊的脸,不禁问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牛青并不在意,但是将作臣似乎想让自己问,那问便是了,毕竟将作臣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连青山脉第四十九山,地脉汇聚之所,也是肃王的王陵。”
“哦。”牛青听不太明白,但他明白这个唯一陪自己说话的人似乎要离开了。
牛青想说点什么,但语言匮乏的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旁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就像是指甲抓在门上一般,刺耳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牛青问道:“那是什么?”
彷佛听到牛青的话音,指甲挖挠木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微微传来急迫的喘息声。指甲断裂,血液从木门缝隙渗出。
“酿酒的材料,”将作臣脸色铁青,宛如常在座下的青石一般,向着那声音所在走去,打开木门,“要来看看吗?”
在将作臣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牛青看去,在木门将那边的石室化作的牢房里,一个模糊的黑影彷佛全身无力,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直到蜷缩在石室的边角。
将作臣本以为牛青会全身发寒,甚至玩命地逃走;但他错了,牛青只是听他吩咐一般静静地看着。将作臣嘴角扯出一丝微笑,铁青的脸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笑过,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那黑影唔唔地叫着,似乎在恳求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想回家?”
那黑影疯狂地点着头,发出“唔唔”的声音。
“人生在世,谁不迷茫?波澜未平,怎能归乡?”
将作臣彷佛变戏法一般,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支蜡烛和火折子。蜡烛点燃,那股异香愈加强烈。
“人分上、中、下三庭:头至脐为上庭,主神清;脐至膝为中庭,主气明;膝至足为下庭,主力行。蜡烛的主人上庭长二尺一属金,她上庭属火,真金不怕火来炼;蜡烛的主人中庭长一尺六属木,她中庭属土,木克土;蜡烛的主人下庭长一尺一属土,她下庭属水,水来土掩。三庭五行,尽皆克她,破神清,乱气明,无力行。”
伴随着将作臣对牛青的解释,石室中的那个黑影彷佛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原本颤抖不已的身体变得平静,原本蜷缩在边角的轮廓逐渐放松。
“她饿了三天,饥饿可以让她的身体变得结实,到时候更容易刮下‘重叠银’……”原本在向牛青解释的将作臣忽然止住,他看着门边那沾血的半截兰蔻指甲呆住,铁青的脸上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这材料用不了了,葱根玉被毁了。”
牛青并没有看到地上的指甲,二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将作臣手里的蜡烛,他对那种异香很是着迷。
将作臣摩挲着手里的蜡烛,脸上又浮现出当初在山顶的追忆神色,语气中罕带了一丝温柔:
“我是酿酒师,她是卖艺人。”
“我们都是乱世中失去了故乡的人。”
“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
“我们除了一身技艺,就只有彼此。”
“我教她酿酒,她教我戏法。”
“她帮我酿成了世上最美的酒,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笑容都是那么甜美温柔。”
“我把肃王丢下山,把她葬在了水晶棺。”
“九个月后,水晶棺滴蜡,有了这根蜡烛。”
“我想重酿那最美的酒,可是都失败了。倒是那些废弃的材料,被丢在松林里,也凝成了蜡。”
牛青想起那松林和山洞里的异香。
“我一直在找寻酿造失败的原因。我找过与她外貌相似的人,找过生辰相同的人,却都失败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她在最后一刻,都相信着我,保持着最美的笑。而这些失败的材料,只会哭泣和哀嚎。”
“你或许能帮我重现那最美的酒。”
将作臣盯着不到自己腰间的人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愿意、帮我、酿酒吗?”
三个月后,连青山下的集市中,一个中年人给一个小女孩讲着故事。
“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懂事、乖巧,最关键的是可以保持微笑。他和你一样喜欢喝‘十加皮’,而且他也会酿‘十加皮’,可惜他是个男孩子,酿出来的味道还是差了一丝。”
“对了,你愿意帮我来酿酒吗,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