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奋?”
“秦奋有什么不对吗?”周是图将秦奋的行为思索一番,并未发现有何不对。
“很不对,从一开始古庙中吕续期殿后而他不闻不问就很奇怪。”秦近淮慢条斯理地说。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吕续期能拖延游落蕊多长时间,直接带师妹逃走也没什么不对,如果争着留下反而会贻误时间。”周是图颔首分析。
“可能确实如此,但我看到的却是他对殿后的师兄连一句保重都没留。”秦近淮顿了顿,“之后他欲与我们商量脱身之计,行此冒险之事,自己不去反而派师妹来。”
“你该不会是因为绿沉云那丫头嫉妒秦奋兄弟吧”陈馈八想打趣秦近淮,却意外地看到周是图脸色也意外有些阴沉,顿时不敢言语,心中亦有些沉重,唯恐被秦近淮一语成谶。
“之后呢?”周是图的声音有些沉。
“吕续期领悟‘剑势’之后,绿沉云和吕续期都喜形于色,只有他反而脸色沉重地提出比试。之后他身为师弟却未征求大师兄的意见,就直接打发绿沉云回归师门,尤其是还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你不觉得他有些逾矩了吗。”
秦近淮不置可否,陈馈八不由得看向周是图。
周是图停下脚步,沉默许久:“你们怎么看?”
“当然是去提醒了!”陈馈八因为一套棍法对吕续期好感倍增。
“不去,”秦近淮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是图,“我们这次本就是遭了无妄之灾,为了脱身与他们合作也就罢了,这棍法完全是对我们的补偿。”顿了顿,“我原本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等非江湖中人,终究不宜与他们交往过深。”黄和平话中之意亦是不去管他。
“我想去……”
“为什么?”秦近淮听出周是图话语并不坚定,但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这件事与众人并无利害,相比之下,他更想听周是图的理由。
“我只是去提醒一下,并非与秦奋死磕,而且我曾经借助吕续期给的钱财得以脱身,以归还钱财为由也不会引人怀疑……”
秦近淮打断他:“就算你的行动不会让秦奋起疑,但是也没有好处吧。”
周是图沉默一会儿:“我觉得吕续期值得交往,与之结一个善缘也好……”
“你就这么确保他会相信你?一方是自己的师弟,一方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更何况我们并无实证,你确定你的提醒不会反过来恶了我们与他的关系?”
周是图有些矛盾:“我只是觉得他的《剑经》太过珍贵,终究还是要补偿一下。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至于信或不信,好歹我也算尽了一份力。”
“你觉得《剑经》珍贵,他也更觉得脱身更值……算了,你还是去吧,早点回来,别做多余的事。”秦近淮看着周是图那纠结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松了口,从手上摸出仅剩的几枚铜钱,又忍不住抱怨道:“这次是真的没钱住客栈了。”
黄和平不发一言,只是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钱虽然少,周是图却也知道这是众人仅剩的身家,心中虽然感动却也并未表露,“那我去了,很快就回来。”
“是图,我和你一起去吧。”陈馈八挥舞这那歪歪扭扭的树枝。
“不用了,去的人多了反而徒惹人疑,我很快就回来。”周是图转身向来路跑去。
连跑三里,周是图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逐渐放缓脚步,由跑转走。
急匆匆地赶回来难免惹人生疑,距离吕续期他们不足一里,慢慢走过去正好可以平缓下自己因急行而涨红的脸色。
周是图心中揣度着应当如何措辞,毕竟自己此次恐难有与吕续期单独会话的机会,要不被秦奋注意地提点吕续期才可以。
周是图一边思索,一边踱步前行,当转过那错综的杂树,看向那分别之地时,那送别的两道身影如今已是只有一个仍站立,另一个却是倒在了深秋的枯叶之中。
深秋的风萧瑟,却抵不过心中的彻骨之寒,吕续期无力地瘫在地上,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师弟居然对自己下了黑手。
后腰脊椎的创口,血止不住地流,吕续期想站起来却感觉不到双腿的行动,心中不禁更是凄然,这可不是好兆头,这是伤到脊骨的症状,自己下半生恐怕要在床上度过了。
头蓦然一昏,血液浸染的土地在深秋发出类似腐烂的气息,吕续期才回过神来,自己恐怕连在床上度过余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思及至此,吕续期心中更是忿忿,刚刚突破剑势的喜悦随着师弟的背叛顿时沦为浓浓的愤恨与悲怆,口中一字一顿,仿若杜鹃啼血一般问道:“为……为什么?”
秦奋站在吕续期脚边,手中长脸闪烁着寒芒,面对师兄的质问,微微侧脸躲开师兄的目光:“师兄对我自是极好的,秦奋一直以来甚是感激。可惜师兄已窥剑势之境,师弟实不是对手,只能背后出招。”
吕续期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口中鲜血:“这才是……你找我比剑的理由?”
短暂的沉默之后,秦奋缓缓开口:“若是师兄未入剑势之境,师弟更想与师兄舍命一搏,生死交由天定。”
秦奋被吕续期的目光瞅得浑不自在,不由得退后两步,仿佛为了疏解心中的不自在,又彷佛是为了让师兄走得明白,不由说道:“师兄窥得剑势之境,确是华山翘楚。但是论武艺,云起五年前便已入剑势之境;论资历,比师兄先入门者又何止几数;论智谋,师兄也只称得上赤子之心、胸无城府。师兄就不曾考虑过为何众人之中你才是大师兄?”
“你是为了……大师兄的位置?”
“师兄高看我了,秦奋又何德何能敢窥探大师兄的位置,只怕今日过后师弟连华山都回不去了?”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
秦奋犹自未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师兄家里世代居住华山脚下,师门每每常自看望。”
“师门对华山民众……确实多有照顾。”
“师兄说笑了,华山之下,村落众多,师尊去过的,不也仅是师兄所在村落?更何况凡入华山者,必有多番考验,师兄入门可曾有半点考校?”
吕续期沉默,却不知这与秦奋偷袭自己有何关联,难不成就因为嫉妒自己莫名得师门喜爱?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各门各派谁没点腌臜事?”秦奋似在自嘲,又话锋一转,“只是师兄你又偏偏知晓会归乡处的秘辛,而且师兄你所说的归乡处的情报有些可是连锦衣卫中的情报中都未记载的。”
“你怎么知道锦衣卫的情报中……”吕续期从秦奋的话中似有所悟,显得有些吃惊,“你是……”
秦奋则是不管不顾,犹自说道:“之后的《剑经》就更是令人心惊,俞大猷乃沙场名将,军功卓著却屡屡不得升迁,师兄可知何故?”
秦奋话虽是疑问,却并没有让吕续期回答的意思。
“其祖俞敏随太祖起兵二十余年,虽未位极人臣,却甚得太祖信任,故而太祖崩后,俞家被太祖留给建文帝以为辅佐。”
“本来身世便不甚清白,偏偏他在驻守大同时发明出来对抗塞上游牧的独轮车与当年长兴侯耿炳文留下战车克胡骑的图纸有异曲同工之妙,与其说他发明了克制胡骑的战车,倒更像是寻找到了战车的运用之法。”
“耿炳文,师兄应该知晓他是何人吧?当初靖难一役中他在建文帝麾下可是差点给成祖皇帝带来了灭顶之灾的人物。”
秦奋不理发愣的吕续期,话音丝毫不停顿,发泄一般继续说道:“后来俞大猷三次告老还乡,锦衣卫奉命鸠杀他后,却并未找到他所著的诸多奇书。”
“对了,师兄倒是有一点说错了,当初太祖皇帝抽调归乡六阁建立锦衣卫,之后并非顾忌其权力太大而将其解散,而是借裁撤之名将之由明转暗。当初应天城破,皇宫也是被他们六人一把火焚烧,借此引发混乱接走了建文帝。因为此六人出身归乡处,此事自不能交由归乡处调查,于是成祖永乐皇帝登基继位后重建锦衣卫,散入江湖。也因为此事牵扯了锦衣卫大量精力,成祖皇帝后来才又设置东厂督察百官分去了锦衣卫部分职权,却不想这一寻便是百年。”
“说起来,当初建文帝生母似乎就是吕姓,大师兄……”一席话尽,秦奋抬起头,已是调整好状态,目光再不复之前的躲闪与愧疚,锐利地看向吕续期。
“这些话……为什么告诉我,杀伐果断、直接动手……才是锦衣卫的风格。”吕续期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气息越显微弱。
“锦衣卫真正的好手都忙着与东厂争权,那有心思寻找这些陈年旧事,秦奋卑微之臣,不敢与之相比。更何况……秦奋承蒙大师兄多年来的照顾,在此谢过。”秦奋还剑入鞘,拱手行礼,眼中不复刚刚的锐利,也没有了最初的矛盾,淡淡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吕续期,转身离去。
风悄无声息,树叶飒飒作响。
确认秦奋已经离去,周是图从树后走出,看着趴在枯叶中的吕续期一时心情复杂。
“你怎么……又回来了?”吕续期微微抬眼,方才看到来人不是自己想象中折而复返的秦奋,才恍然道:“是周兄弟啊。”
周是图一时无言,明明回来意图提醒吕续期,却没想到回来见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看着之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如今仿佛风烛残年一般瘫在荒郊野外,心中不禁凄然,却着实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
吕续期看清来人是周是图,回光返照一般有了些许中气:“让周兄弟见笑了。”
周是图摇摇头,沉默片刻,又沉声问道:“吕兄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自是有的。方才窥探剑势之境,却被视为手足的师弟暗算,自然是想报仇,只是这等江湖仇杀又怎么能再将他们牵扯进来。
吕续期犹豫半晌,用手颤颤巍巍掏出一块玉璧,玉璧虽被血污浸染,却仍可看出质地清白,竟无一丝瑕垢,若是出卖想必价格不菲:“若周兄弟以后有机会路过华山,便请将此玉交由父辈,言尽今日之事。若是无机会一览华山,此玉便交给周兄弟换顿好酒好菜吧!”吕续期说着竟是大笑起来,补充道,“跟陈馈八兄弟约好的酒只要下辈子再补上了!”
周是图看着吕续期一边磕血一边大笑,接过玉璧也不擦拭,径直放入怀中,向吕续期行了个吊唁的礼节。
吕续期也不在意,这身伤势他早已再无存活之机,临死前有人送别,他已然知足,况且自己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位被行吊唁礼的活人了。想到此处,吕续期笑得更加放肆,双手微颤想要还礼,终究只是无力地垂下,笑声戛然而止……
血色夕阳掩藏起最后的一抹光辉,吕续期周遭鲜红的血色逐渐变得黑暗,不甚分明。秋风萧瑟,月色如常,周是图抬头,天上无一丝乌云,月光明亮,很美,却也冷清。
当月光隐去,日转正南之时,周是图四人终于到达了蒙阴县,望着眼前蒙阴县城的城门,一路上沉重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古人所言的眷乡之情,经过此次跋山涉水、死里逃生,众人多少也有些领悟,故乡的确是一个人最具实感的寄托。
吕续期一事,周是图路上已与众人说过,起初陈馈八尚且接受不能,着实喧闹了许久,如今到达故乡,陈馈八终于也安静下来。
四人所在的地方名为十里乡,四人本来家中各有房屋,只是四人既要攻读诗书,自然无法致力生产,于是便卖却了三间小院,搬在一起居住。索性有父辈生死间的交情,四人也是相处融洽,挤在一起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省吃俭用之下买卖房屋所得钱财倒也支持四人完成了学业。只是这次赶考秋闱科举,四人也囊中不足,多亏了街里临坊周济。只是如今四人身心俱疲也无力前去拜谢,抵达他们的茅草屋,躺在土炕上便再也不肯活动,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四人昨日错过晚饭,已是饥肠辘辘,草草吃过早饭之后,周是图前去打探众人“德行不足”一事,秦近淮则与黄和平分向四周邻里感谢这次秋闱赶考的资助之恩,陈馈八因为这次生死之祸便在庭院中勤练棍法,以期勤能补拙。
傍晚回归,众人相互交流,此次众人德行有缺的评言是“言语轻佻,荡检逾闲”,也就是说四人行为放荡,不守礼法的意思,其中“轻佻”二字在此时特指男女之间的关系,想必是秦近淮平日里口中花花,占人女孩便宜的缘故。不过乡村之间本也不如名门大家注重男女之防,是以乡里乡亲也不在意秦近淮口中占得几句便宜。事实上以众人秀才的身份,仍有不少人上前说媒,加上秦近淮只是口中调戏,却从无点失礼动作,勉强也算大节不亏,故而有不少被秦近淮口中调戏的女孩也是心中欣喜,只是恨其同时招惹的女孩太多,才一直未对其好脸相待。
加上周是图打探到这“德行有缺”的评价只是由县学上报青州府的内评,而并未记载入册籍。想必只是王学梁对众人不识抬举,故而小予惩戒,特意扰乱众人此次秋闱的科举。
毕竟众人此次是第一次科举,用的是蒙阴县学生员的身份,若是真的德行有缺导致计入册籍,众人自然难以翻身,但县学也难辞其咎。故而这次的“德行有缺”一事倒也好解决,一直提心吊胆的四人也为之心安,不禁又打趣起秦近淮来。
“近淮,我看你不如把那些调戏过的女孩都娶妻纳妾,这样哪劳什子德行有缺还不立马不攻自破,调戏自己婆娘算什么德行有缺!”
“我们可只有这一件毛坯房,让近淮娶亲,那我们住哪?”
“无事无事,他们睡床头,我们睡床尾,大家横过来躺还是能挤六七个人的。”
“有理有理,有了婆娘以后,我们买衣服的钱也可以省了,那裁缝铺委实太贵。”
“我还是觉得张屠户家的如花更不错,好生养。”
“那是,手比我腰还粗,臀比我人还宽,的确是好生养的。”
“我还是觉得由老板家的小红不错,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绝不会红杏出墙。”
“她脸上的麻子比由老板的炊饼上的芝麻还多,确实红杏出不了墙。”
“但是我们以后吃炊饼就可以赊账了啊。”
“有理有理。”
秦近淮知晓众人打趣自己,也毫不在意,装出愤怒的样子大声反驳着,气氛一时好转。调侃之中,夜色已沉,房内渐渐没了话音,只是阵阵鼾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