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鸡鸣声吵起来四人，周是图略微梳洗，便出发前往城中。虽说“德行有缺”一事不难解决，但终究还是要去管理册籍的官吏处跑一趟试试口风，免得王学梁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智又做出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毕竟这样的事情王学梁在县学期间也着实做出不少。
与蠢人作对实在比与聪明人作对更加令人心烦，索性今日之后总算与王学梁再无利益冲突，想必也可以安然相处。
秦近淮长于识别人心，这种交际的事情本来交由他最好，偏偏他放浪不羁的样子在官场中总给人一种“我看不起你”的感觉，每次谈不到两句就逼得对方怒火中烧。
黄和平为人秉持中庸之道，行事稳重，本来也可为之，可他又眼容不得沙子，偏偏官场中人又没有几个是一干二净的，结果也总闹得不欢而散。
至于陈馈八，他火爆的性子要不是三人一直拦着，怕在县学中都会惹出不少祸事被人拿住口实退学。
久而久之，这与官场中人交际的事情也全部落在周是图一人身上。
周是图恭恭敬敬地请见主簿大人，在门外等待许久，终于得进门庭。
于偏室落座之后，却又被告知主簿大人因公事外出，周是图本欲起身告辞，然而被两个家仆好生客气留住，添上茶水一杯又一杯，周是图有事求人，也不好意思起身离开，不得已喝下一杯又一杯茶水，只撑得肚子发涨。
终于周是图撑着满腹茶水，不得已站了起来，拱手行李：“敢问两位，不知道何处如厕？”
两个家仆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踏步而出：“公子请随我来。”
周是图微微行礼：“有劳。”
出恭完毕，周是图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庭院，正秋的阳光透过翠竹绿叶斑驳地撒下，与旁边偏房的翠绿新纱交相辉映，不由得感叹着为官者果真享受。
出于文人心性，周是图不由得向那翠竹林中行进，欲找个好的角度好好看看这衙斋萧萧竹的景致。
却不想刚刚前进两步，便被那领路的家仆看下，双眼中透露着警戒偏偏又陪笑道：“公子走错路了，请这边走。”
周是图不由得一愣，只因为这个时候自己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仔细回想一番，竟发现这种感觉就像当初被归乡处的人看守囚犯一般！
心中有了戒备，周是图不由得打探：“这位小哥，不知道主簿大人何时回归？”
“主人因公外出，并未言明何时回来。”
心中有了疑惑，看事自然不同，原本周是图以为主簿即将回归，所以两个家仆才留下自己稍后。可是现在家仆既然不知道主簿何时回归，又为何要留下自己等候而不是让自己择日再来？现在想起来，仅是两个家仆又怎么做得了主让自己进入主簿府邸！
周是图不禁心中暗自埋怨自己，归乡以来实在太过松懈，种种奇怪之处竟然能视而不见。
“不知主簿大人因何事外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是图感觉前面领路的家仆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主人所行何事，并未告知吾等下人。”
周是图心中不安愈甚，却始终不敢有所动作。毕竟，若是自己判断出错，只怕会坏了众人的前程。故而，周是图只得继续试探：“不知典吏大人可在府上？”
这次周是图明显感觉到家仆身形一顿。
“典吏大人亦随主人外出公干。”
周是图心中不由一凉，自己前来拜访，能做主让自己入府的，自然只有主簿大人，若是主簿大人不在，他的副手典吏倒也能做主。若是这家仆所言为真，又是何人做主让自己入府，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是这家仆在说谎，又是何人出自什么目的教导他如此行事？
周是图发觉事情不对，心中愈发慌乱。
此事若是归乡处针对自己，周是图尚且不至如此，静心分析下或许还可想出良策，偏偏此时针对自己的却是掌握一县治安的主簿，周是图不禁心中焦躁不安。
虽然一县主簿掌握的力量远远不如归乡处，但对于自小被教育“民不与官斗”的周是图，面对官员的针对却委实存了天然的惧意，否则面对王学梁的逼迫，四人也不至于步步后退。
主簿行事对自己不善，这是确定无疑的，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但主簿应当未选择立即对自己出手。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占据先机，先行破局，脱身而去。
但是为难的是这种不善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若是这种不善可以弥补的话，自己的行为无疑是得罪死了对方，这对于四人生活自是大大不利，甚至免不了影响四人日后再行科举。
心中越是思虑，反而越是犹豫，周是图心中左右为难，脚下未注意不由得一滑，摔倒在地。
周是图摔倒在地，怀中吕续期临死所赠的白雪玉璧亦是滑出怀中，坠在地上发出清鸣之音。仿若清泉鸣响的声音顿时将其惊醒，吕续期死前的沾满血污的脸庞又出现在脑海中，周是图心中一顿，不管这家仆所言是真是假，自己现在已身陷局中，性命尚且不知安危，居然还在这里顾及什么莫须有的前途，真是失了智！
那家仆听到周是图跌倒的声音，不由得回头，却被那无暇玉璧勾住了目光，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中除了玉璧别无他物。
心中有了定计，周是图自是不再犹豫。
“这位小哥，我的脚崴了，能帮我把那家传的玉璧捡回来吗？”周是图坐在地上，低着头按着两脚，一副难以站起的样子。
“啊？”那家仆被话惊醒，方才回过神来，顿时喜出望外，“好！好！我捡！我捡！”
那家仆捡起玉璧轻轻摩挲，一脸喜不自禁的表情。
“那能把它还给我了吗？”一声阴沉的声音响起，那家仆刚刚抬头，一柄石刃已经横在自己脖颈之上，尖锐之处刺破皮肤似有温润液体缓缓流下。那石刃本是归乡处一事中周是图磨成借予吕续期的石锥，见证吕续期之死后，周是图更是深觉江湖险恶，便将那石锥磨得两刃开锋，时时藏身携带以为自守，今日果然派上用场。
“公……公子，你想要就说，何必，何必如此？”
“我很好奇，一块玉璧，即便价值再高，又不是你的，惋惜也好，震惊也罢，为何你偏偏一脸喜悦，就好像，得了意外之财一般？”周是图说着，手腕微微一转，将石刃前头对准他的脖颈，果然还是喜欢把它当锥子用。
“公……公子……”
“主簿大人在哪里？”周是图不确定主簿是否真的外出公干，所以并没有问主簿去何处，而是问主簿在哪里，这样不论主簿在府中还是府外公干，自己的问法都不显得突兀，不至于被他瞧出虚实。
“十……十里乡……”
“什么！？”
周是图听到家仆颤颤巍巍地回答，大惊失色。
“他去十里乡干什么！”周是图从自己的遭遇中明明心里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捉……捉拿人犯。”
手中石刃向前一分，冰凉的触感深入血管：“我问的是名字！”
“秦近淮，黄和平，陈馈八”，家仆偷偷看了一眼，又双腿发颤说道“还……还有周是图……”
家仆感觉脖颈上的石刃一抖，一阵刺痛传来，吓得连忙闭眼。
周是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心思百转，思考着对策。
可怜的家仆在那动不敢动，却又忍不住颤抖，心中焦急是难对外人言。
“主簿带了多少人？”
“大约……二十余人。”
“都是快班！？”
“是……”
蒙阴县是个中等县，又不处于边境，故而无兵执守，所行之事，皆由衙役。其中衙役分为三班，故又称“三班衙役”——快班、壮班、皂班，快即捕快，负责抓差办案；壮班，由少壮组成，负责看守大牢；皂即皂隶，负责站班跟班和杂役，多是拖关系进来的鳏独之人。
蒙阴县目前有门子二人，皂隶十六人，马夫十二人，捕快八人，库卒四人，仓夫四人，民壮五十人。衙役手下还可以带两三个“白衙”，即无官府公务编制的手下。
这样算来，大约有五到七个捕快前去，这数量已经是捕快人数的八成了，这么多人去抓差？
周是图心中盘算，不禁问道：“什么罪名？”
“不……不知道……”
罪名都没按？出动这么多快班不可能连个罪名都没有啊，而且自己四人回来已是两日三夜，若想抓捕四人，在众人刚刚抵达身心劳累之时行事不是更好？昨日进城打探之时，尚且无事，也就是说昨晚出了什么变故，因为事出突然甚至连捏造罪名的时间都没有……
“谁让你带我进府的？”
“是典吏大人。”
“在哪里？”
“书房。”
手腕发劲，石锥陡然刺进家仆咽喉又迅速拔出，家仆后退两步跌倒在地，口唇微动，却因咽喉喷血，吐不出半丝话语，只得双手捂住咽喉，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周是图。
周是图没有搭理他，主簿的行为表明了与众人不死不休，自己又何必在意一个家仆的死活。
之前本想让这家仆带自己前去书房，只是这家仆先前说话尚且颤抖不已，后来说话便愈发镇定，家仆如此表现，身陷敌营的周是图自是不敢再留他。
当初县学初建，占地有五十亩，除却读书辩论外，亦做射御之用。只是王学梁连县学名额都出卖高价，自然不会放过土地，于是划出原本用作射御的四十亩土地以为己用，并建立私宅田地。所幸如此，在县学里学习了四年的周是图也对这些富贵人家的布局有所了解，主簿府邸的布局与之大同小异，自己倒也能寻到书房所在。否则的话，还真的只能用这冷静下来的家仆领路，平添风险。
周是图蹲下身，从犹未断气的家仆身上摸索许久，本想找件匕首之类的兵刃，却只摸索出几串吊钱。周是图本想丢了这碍事玩意，后来想想四人之后难免亡命天涯，一路上也少不了花销，又将吊钱收到怀中，寻了路径，向那书房走去。
书房里，一青衣男子正在来回踱步，他与一般百姓打扮无二，唯一不同便是头上多了一吏巾。他本名叫孙典，现在被人叫做孙典吏，说来也可笑，他求科举二十年不中，最终却在四十岁之际因为自己的名字被主簿看上捞了个典吏，虽是不入品阶的小官但也足够自己兴奋了。
今早主簿大人忽然召集了所有的捕快去捉拿要犯，不对，倒是还有一个新来的捕快告病没去，不过那捕快只是个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进来的新人，所以这次行动也可以说是倾尽全力了。
奇的是，这次捉拿要犯居然都不知道这要犯所犯的究竟是何罪。那些蠢笨的捕快一脸不解，满头雾水，自己却是心知肚明：这明显是被上面的人针对的节奏，至于什么罪名等抓住了再找，运气好的话正赶上别的死囚肯花买命钱，把两个人一掉包，不但出气，而且还能大捞一笔。
这种事情自己在担任典吏的十年中见得多了。当然，最关键的是做得好的话，还能得到上面人的赏识，到时候升起官来简直易如反掌。所以这次抓捕自己是挤破头的想进去，只可惜终究还是没能如愿。所幸自己得天庇护，错过的富贵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前脚主簿大人刚刚带上人马去缉拿要犯，后脚要犯居然就请求拜见。当了十余年不入流的典吏，本以为自己坐了十年的典吏要老死在这典吏的位置上，毕竟自己已经是五十岁高龄，想不到升官的机会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自己终于也要成为有品有阶的正式官员了！孙典吏按捺住心里扑上去抱住周是图开怀大笑的冲动，安排两个家仆稳住周是图，又派了门子去通知主簿，想到自己在书房里欣喜升迁有望嘿嘿地笑出声。正在孙典吏考虑着自己的功劳能不能换一个主簿，又或者县丞？
想到此处，孙典吏笑得更加无所顾忌。
却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典吏大人何故发笑啊。”
“升官发财为何不笑？”孙典吏下意识地回完话，方才反应过来这声音竟是从未陌生不已。
“你是谁！”孙典吏一副官家做派，颇有威势地向周是图质问。
周是图歪了歪头，略微思考，他先前还疑惑为何自己身在敌营却还未被人拿下，结果一路走来居然发现主簿府邸竟是意外地人手单薄，看来这主簿大人也吃了不少有额无人的空饷啊。
“我想……我应该是让大人如此开怀的人吧。”
“周是图！”孙典吏惊呼一声，又一副焦急的神色向周是图扑了过来。
周是图有些发愣，他想过这位典吏大人可能会惊恐求饶，也可能会镇定地与自己谈条件，却唯独没想到他会认出自己后就直接扑上来。
周是图反应过来，发现那典吏大人已扑过来，居然还把那肥膘的肚子冲着自己手上的石刃。
周是图连忙把手中的石刃移到身后，以免不小心伤了他的性命，同时撤身后退。
结果，孙典吏那发福的身子直接扑倒在地。
“典吏大人还真是精忠为国，居然不惜身死也要与在下一搏，佩服佩服。”
却没想到孙典吏那身子虽跌倒外地，却凭借着圆润的身形顺道一滚，直接逼近周是图，抱住了他的大腿，大叫道：“别走！别想逃走！我的官位！”
周是图正恼恨自己大意，本想拿捏典吏为人质包住兄弟的性命，却不想自己居然被其所控，正举起石刃打算狠心干掉典吏脱身，再另想办法，却不想听到典吏喊出这么一句话。
“官位？”周是图不禁有些无语，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担心自己的安危吗？忽然又听得一阵嘿嘿的笑声传来，周是图心中一惊，以为自己中计，静下神来才发现是孙典吏又在那里嘿嘿笑着：“官位，我的主簿，我的县丞……”
这是……疯了？周是图发现典吏只是抱住自己并无其他动作，也就息了杀心，观察其半晌却得出个这么连自己都不信的结论。
周是图心中怀疑，面上不动声色试探道：“典吏大人莫非是要学那成祖皇帝装疯卖傻？可惜在下可不敢比肩建文帝。”
要知道直呼先帝名讳可是大不敬，更何况还是将两人比作本朝先帝？此话要是得入六耳，两人都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周是图悄然打量孙典吏，却未见其神色有丝毫变化。
无奈之下，周是图只能趁着话音刚落之际，手中石刃向孙典吏眉心直刺而去，直到寸余停在典吏眼前，那孙典吏仍是抱着周是图大腿嘿嘿地笑着，连手中抱着周是图大腿的力度都未改变。
周是图略微思索，把手中石刃抛向一边，双手一摊，又试探道：“典吏大人，我也不瞒你，这次我来只是希望用你保住我兄弟们的性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伤及大人的性命，不知道大人能否配合？”
孙典吏仍是不停傻笑，嘟囔着什么官位。
周是图无奈叹息：“看来，是真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