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是图在秋闱科举的考场上倒也见过不少人因为压力太多忽然犯了疯病,是以科举考场之上往往配备专人将他们拉下去泼一脸冷水,能醒过来的最是幸运,却也有不少人终生疯癫。
只是科举上考生们是由于压力太大,这典吏又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是被自己吓傻的吧?
周是图毕竟年轻,始终还不懂得那些屡试不中的秀才们对于科举的执迷,对于连续科举二十年的孙典吏来说,做官早就成了本能的追求。在典吏之位上蹉跎了十年之久,这份对正经官位的追求更是被日日夜夜压抑,如今五十年的追求终于触手可及,这份压抑的欲望一朝迸发,却又转眼成了镜花水月,其中心神起伏又如何对他人言。
科举场上那一份试卷是学子唯一的出路,对于在在典吏职位上蹉跎了十年的孙典吏来说,这又何尝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年近五十的孙典吏看到周是图送上门来,本以为这辈子升迁在望,心中喜悦不啻于中举。然而憧憬未来之时希望忽然破裂,心中急转为悲,一喜一悲之间最是伤人,竟致心神动荡,伤及神智。至于能否醒来,就只能看天意了。
孙典吏不好过,周是图却也不得欣喜。
之前就说过,与蠢人作对实在比与聪明人作对更加令人心烦,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本来,周是图是打算拿他的性命相胁迫,逼典吏配合自己悄无声息地出得府去,顺便还能打探下主簿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可是现在……看了眼抱着自己大腿流口水的孙典吏,周是图表示很慌,什么时候官员也要抱平民大腿了。而且自己好像没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还要快点赶回去才行啊。不过凭这个傻了的典吏真的能跟主簿换回秦近淮他们三个人吗,周是图晃了晃脑袋,不行,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孙典吏已经疯了。
而且,最让周是图在意的还是孙典吏嘴里的升官,之前只是以为他会得到什么奖赏,所以才那么开心。但是孙典吏嘴里一直嘟囔的升官,反倒让周是图心中有些不安。
真正能在县里称得上一声官的,至少也是主簿县丞之流的九品官员。可是就算孙典吏抓住了自己,功劳的大头也还在主簿身上,毕竟主簿身上可还有着秦近淮三个人的功劳呢。孙典吏要升任主簿,那岂不是还需要主簿升任县令才能把主簿的职位空出来?
我们四个人居然已经值一个县令之位了吗,周是图心情一时复杂,县令虽然只是七品,但是想要做上县令之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年头,秀才很多,举人却很少,有道是“穷酸秀才,富贵举人”,秀才的社会地位并不如何高,有位姓范的秀才就整天被自己屠狗贩肉的岳丈鄙视“不做正经买卖”,一旦中举,却又立马是街坊邻里远近亲戚高攀不起。
亲身经历过考场上的人山人海,方才明白中举的概率是多么低下。而且中举也并不意味着你就坐稳了县令之位,须知大明实行的是员额制,举人往往还要经历“出缺”一关。只有在位的官员退下去,中举的人方才有机会坐上这县令之位。然而,但凡做官的,又有几个人是想退下去的?所以,中举之后,往往要有一段很长的“出缺期”,据说就曾有一位举人整整等了三十年才等到“出缺”,结果上任没两个月就太过年老因而寿终正寝了。
——
十二时辰的食时,十里乡阳光初露不久,乡间的泥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
一行二十余人正在乡间行进,其中七人着捕快服饰,正是那主簿带领的快班衙役。主簿本是山东行省济南府惠民人士,姓名董今,中举后出缺到山东行省青州府蒙阴县任主簿一职。
这一次,董主簿特地召集快班衙役,早早进食后,向十里乡赶来,目的就是趁目标在食时(十二时辰之一)进食之际出其不意,将之一网打尽。
可惜,周是图四人本就不事劳作,自然是随起随食,再加上今天周是图要去镇上拜访主簿,更是相比平时早早起身。
结果自然是难以如愿,原本的出其不意的抓捕变成了如今的对峙。这倒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二十余人要抓捕几个学子还是易如反掌的。
董主簿担心的是四个目标少了一个,打草惊蛇之下最后一个目标会远遁千里。
董主簿将注意重新放回到秦近淮三人身上,既然不能出其不意,那就直接平压过去就好了。
一声令下,快班衙役有刀的拔刀,有棍的摆棍。(捕快手下的白衙没有刀具)
秦近淮原本还好奇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十里乡来了江洋大盗,看到快班衙役把兵刃都对准自己,方才有所醒悟,顾不得心中慌怒,秦近淮连忙提醒黄和平和陈馈八。
快班衙役们早已进院,大门自是无法顾及,陈馈八顺手拿着演练“五虎拦”的破棍逃入屋内,黄和平连忙上了门栓。
门外顿时一阵一阵巨力传来,弄得那木门吱呀吱呀净是惨叫,索性那木门终究是支撑住了撞击,没有散架。
门外,几个白衙撞了数下没有撞开,也不再勉强,在董主簿的号令下,分散开来,将不大的毛坯房围了个严严实实。
听得门外动静渐消,黄和平隔着房门问道:“大人!我等受圣人教诲,安身立命无一点亏心,大人何故率领众位闯我等家宅?”
“无他,有些案情想询问诸位而已。”
秦近淮嗤笑:“什么时候我蒙阴县奢侈到询问案情也要数十人上门了,而且居然还直接破门而入?”
董主簿不再说话,他原本也没指望这么拙劣的借口能把里面的人骗出来,毕竟原本是想趁着他们吃早饭出其不意地拿下他们,自然没有来得及思考什么借口,更何况如今我众敌寡,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
董主簿朝旁边的捕快一挥手,示意这里交给他负责。那捕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董主簿想了想,又朗声说道:“尽快捉拿,死生不论。”不理会那恭头哈腰的捕快,董主簿走到院子里寻了一处坐下休息。
这句“死生不论”不只是说给捕快听的,更是说给屋里的三个人听的。反抗,死路一条;不反抗,生死由人。
若是来此的捕快人数不足,这句话自然会引得要犯誓死反抗;但若来此的捕快人数足够,这句话便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让他们心神焦躁难宁,乖乖地出来投降,求取那最后一线生机。
董主簿的话自然是被屋内的三人听了个真切,黄和平和陈馈八的确是心神焦躁,不过陈馈八是焦躁自己打不过外面这么多人,黄和平更多地却是在焦躁这莫须有的罪名到底还能不能洗脱。
不管是为何而焦躁,董主簿的目的都算是达到了,可惜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秦近淮。
无论是周是图,还是黄和平和陈馈八,他们心中都有着对官府与皇权的敬畏,可以说若归乡处是一个正经的官府机构,这三人说不定还真就直接投入归乡处之中了。
可惜,偏偏秦近淮却是只把天子当成一个符号的人,对于所谓的皇权他虽然有着顾忌,却没有着敬畏之心。
这种对皇权的顾忌只是单纯由于对方的强大,就像对一只老虎,一只野狼一般的顾忌别无二致。
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思的影响,秦近淮行事颇有些不拘礼法,在与官府的交往之中往往不经意间挑起对方的火气。
秦近淮看到两人焦躁不宁,嗤笑一声:“怎么?难不成你们两个也想学我们老爹,听到一纸圣谕就连忙把脑袋奉上。”
他们的父辈在当年追随奋威将军跨过鸭绿江,进军朝鲜,结果误中奸计,损伤惨重。当剩余将士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后,被败军战报激怒的先帝一纸诏书,将众将军士尽皆赐死鸭绿江边。
直到当今圣上天启皇帝登基,方才为众军将士正名,曾经拖欠的战功也才发放下来。
周是图、黄和平、陈馈八自然是感恩戴德,秦近淮却不以为然,弥补当初的错误还需要让我们感谢?若是个普通人这样做,只怕早就被四人打残了,偏偏换成皇帝就要我们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平时碍于身处县学之中,这些心事秦近淮也未曾说起,今日又受权势压迫却是不自觉吐露出来。
董主簿已经表明了不死不休,又被秦近淮这么一激,黄和平尚且犹在犹豫,陈馈八却拿棍子一杵,丝毫没有儒者风范地大骂道:“当然是干他娘的,想杀劳资至少也要拼他一条命!”在县学压抑了这么久,现在吐出市井脏话,陈馈八感觉舒服多了。
黄和平无奈地看了眼两人,他是最纯粹的儒者,比县学里教导他的老师更加纯粹,所追求的无非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天下,然而一旦反抗最起码拘捕的罪名是逃脱不了,可是束手就擒无疑是走上父辈的老路。真是进亦忧退亦忧,实在是难知何去何从。
“怎么干?”陈馈八被县学礼法禁锢许久,一朝破功,市井之语顺手拈来。
“直接打出去!”
“不用制定劳什子计划?比如声东击西之类的。”
“不用,明明占据优势却还想着攻心为上,这个人势必小心谨慎,占据人力优势下,极有可能选择围困守成。若是图在此,还可用计谋一试,但我不擅长智计,声东击西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趁着他们围困我们兵力分散,一口气打出去!”
“好,看我的吧!”陈馈八挥舞这手里歪歪曲曲的木棍,一脸兴奋。
三人做好准备,黄和平取下门栓,陈馈八一脚踹开门冲了出去,秦近淮与黄和平连忙跟上。
董主簿刚刚在庭院中寻了处舒适地,尚未来得及坐下便被这变故一惊,敌众我寡之下居然主动攻打出来?
主簿尚且如此,捕快和白衙自是更加没有预料到,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陈馈八冲出来,一招“五虎拦”,高举过头,拖拉带步,劈棍自上而下,只朝近门的捕快打去。
棍疾如风,又事出突然,那捕快刚刚接到董主簿的吩咐正在心猿意马自己是不是进了上司的法眼,等回神之际,那歪歪曲曲的破棍子已在眼前。
索性那捕快经验尚且丰富,急忙撤身,撤身之时看着那鼻尖掠过的木棍,竟觉得鼻子被棍风擦得生疼。后撤身形稍定,那捕快正准备号令手下白衙上前,却不料陈馈八棍甫着地,又是一揭,棍尾顿时击中自己脑门。
只听那不知名的捕快一声凄厉哀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陈馈八初棍告捷,心中大喜,想到此刻危机形式,又连忙迫使自己心中抛弃喜悦,重新散发出一身凶狠,又是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五虎拦”本是名将俞大猷为战场厮杀所创的招式,本就极重气势,陈馈八出展告捷,更是增添了心中信心,“五虎拦”前后衔接,威力更是较平时练习更增三分。
白衙们为其气势所夺,不由得步步后退,直到董主簿一声怒喝,白衙们才想起上司就在身后,急忙上前阻拦。
可惜,“五虎拦”前后衔接,如今气势已成,又岂是一堆只是帮捕快跑腿的白衙门所能抵抗的。
白衙们只是粗通些市井打架的技巧,平日里有官府撑腰,再加上白衙人多势众,哪里碰上过这么凶狠到拒捕打杀的恶犯。
白衙不是陈馈八一合之敌,甫一靠近,便被一棍打昏在地。
也幸亏那些捕快们平时缉凶拿盗,经验丰富,尚且能与陈馈八周转。
由于董主簿在场,那些快班衙役皆是卖力非常。由于白衙们的阻挡,陈馈八他们终究是没来得及在捕快合围前冲出庭院,随着包围房屋的捕快一个个赶来,陈馈八等人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
“五虎拦”本是战场厮杀的技法,讲究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至于周旁的兵刃自有袍泽相抗。可惜,秦近淮终究不似陈馈八一般天生神力,加上要掩护陈馈八后方,秦近淮只能一边施展“五虎拦”一边紧贴陈馈八背靠背地倒退,如此一来自然更是违背了“五虎拦”的意境。
再加上黄和平由于父辈战死沙场的心结,没有学习棍法,两人自然成为了团队中的短板。
虽然秦近淮也发现了“五虎拦”的缺陷,及时改用《剑经》中的其他招式,但是那些捕快在缉凶拿盗中锻炼出的眼力何其之尖,发现秦近淮和黄和平是团队的短板之后,留下两个人与陈馈八周旋拖延时间,其余人尽皆朝秦近淮和黄和平使力进攻,没多久就逼得秦近淮和黄和平左支右绌。
陈馈八由于后背的掩护出了问题,破绽显露之下,被后方捕快偷袭,也是险象环生。
秦近淮抵不住刀刀相接的压力,被打乱步调,显露出破绽。
捕快却未趁此破绽拿下秦近淮,反而是瞄准秦近淮露出的空洞砍向了陈馈八的背后。
陈馈八闷哼一声,继续义无反顾地劈棍、揭棍循环往复,只是伤口的鲜血终究还是渗出麻衣。
秦近淮看向黄和平,黄和平显得更是凄惨。
由于黄和平没有习练武艺,他便把门栓让给了秦近淮充当木棍,手无寸铁的他为了掩护陈馈八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抗刀,如今半个身躯早已染成了个血人。
秦近淮观摩周边局势,心中了悟,既然一开始没有来得及冲出去,目前唯一出路就是让陈馈八撇下两人先行突围。只是如何言语倒是一个问题,若是直接让陈馈八撇下两人,估计反而会让那憨货更加坚定留下。
可惜,同生共死的结局从不会像话本一般等来奇迹,更多的只是葬在同一片松岗。
“待会儿等我号令,自己冲出去。”秦近淮用云拨棍,使棍梢随之平转一周,向左侧拨出,然后再反向云转,力达棍的前端,拨开攻向自己的兵刃,压低声音对陈馈八悄悄吩咐。
“我不!”陈馈八听得此言,身形一顿,身上又被人多添了一道刀口。陈馈八也不去理会那发辣的伤口,双臂微屈,跨步向前,反而更加凶狠地抡圆棍子向前方劈去。
正前方的捕快见陈馈八突然发疯,竟然不顾自己劈向他的刀锋,反而一棍子抡圆劈向自己,一副以命换命的打法,不由得心中发虚,主动撤回兵刃侧身闪避。
劈棍自上而下,狭风声直击地面,撞地声与破空声近乎相合,显示着惊人力道。
那捕快惊于棍法两声相合,正庆幸自己侧身闪避开来,忽然眼前一道黑影直冲脑门,一股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捕快倒地翻滚,竟是起身不能。
原来那道黑影竟是将其鼻梁击碎,软趴趴的鼻梁骨此时正如面条一般挂在捕快的面庞上。
听到那捕快的凄厉悲号,围攻黄和平和秦近淮的捕快也不禁心中惴惴,慢下手中动作看去。
众捕快见此场景,虽也曾见惯各种酷刑,但是毕竟之前的酷刑是施加在别人身上,而如今却是自己承受苦楚,自然是两个感受。
众捕快先是惶恐,接下来却又心中暗喜;秦近淮和黄和平见陈馈八大发神威先是惊喜不已,看清后却又如丧考妣。
无他,那道击伤捕快的黑影赫然是半截断棍!陈馈八武器已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