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在车库停车花费了好些时间,他慢吞吞的,也不急,从庭院绕至门前,还未敲门,门就被人打开了。席微的一只手扒拉着门,她眼神发亮,笑容可掬道:“你回来了。”
文生有种养了一条宠物狗的感觉,这可不是贬义,忽视她那令人不习惯的妆容,她笑起来还算柔美,至少不怪。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脚步声,我耳朵很灵敏的。”席微边挪动轮椅边试图关门,她单手多少有点费力。
文生捏住她的手腕说,我来关门。
她的眼神集中在他的食指、拇指和稍微翘起来的尾指上,下垂着嘴角说:“你这样捏着我,好像在嫌弃。”
“没有,怎么会。”文生抑制住尴尬,他尽量表现的寻常。
“那你可以牵我的手吗?”席微期盼地望着他,他犹豫片刻,从她枯瘦的手腕上摸过去,握住了她黄巴巴的手,霎时,他被冷到了,直觉得握的不是手,而是什么冷冰冰的物件。
文生想缩手,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你以前没这么冷。”
“最近好像体寒。”席微将侧脸靠在他温热的手背上摩挲,神色间的享受态与狗蹭香喷喷的骨头犹相似,她笑容愈深了,玩笑说:“你真暖和,今晚可以帮我暖床吗?”
“我很累,吃了饭就想睡觉了,你可以开暖空调。”文生抽走被她脸贴着的手,他握住轮椅上把手,推她去了餐桌前,转移话题道:“爸妈呢?”
“睡了,他们也很累。”席微将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尽量摆放到文生面前,她细心体贴地为他布菜,首先照顾到他,再顾到自己。
今晚的食物都是文生喜欢的口味,热乎乎的芝士焗饭、外酥内软的葱油薄饼、细嫩鲜淡的清炒花蛤......他的肚子早饿得咕噜咕噜响,口水也开始过量分泌,但他克制着食用的冲动,替席微夹了一些菜,委婉离席,“我去楼上上个厕所。”
“你就不能在楼下上吗?”
“我习惯在楼上,你饿就先吃。”
“不,我等你。”席微还是那句话。
文生一边上楼一边回头笑笑,到楼梯拐角处,他的笑容消失了,脚跨两个阶梯大步上楼,不是因为内急,只是要去阁楼上看看。
他侧身悄然入门,里面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今晚月色不好,以至于阁楼上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着墙壁打开灯,阁楼内一瞬明亮起来。
阁楼里摆放了一张格纹单人床,一个搁置文艺物品的壁柜,一台老式喇叭留声机,就没有其余家具了。文生甚至趴到地上往床底下看,也没有他想看到的椭圆形镜子,他抱腿而坐,环视同样崭新的阁楼,思绪万千。
“文生?你再不下来,芝士冷了就没有拉丝了。”席微的催促声不大,大约是怕扰了睡梦中的公婆。
这是他的家,文生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心亏感,他蹑手蹑脚匆匆退出阁楼,下楼前拍干净了袖子和裤腿,才出现在席微的视线里,没等她问什么,他就捂着肚子解释道:“刚刚上了个大号,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每天都在家里等你,这点时间又算什么?”席微剥了一只海虾出来,贤惠地喂他,一只手放在海鲜下面接住滴下来的汁水。
食物既已到嘴边,文生便顺口吃了,他咀嚼有顷,没察觉到怪味才将鲜嫩的海鲜吞入肚中,“谢谢。”
“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你对我说谢谢,我们是亲昵的男女朋友。”她直勾勾盯着文生,又喂他吃葱油薄饼,等待他张嘴。
文生小口小口地咬,点着头。
一顿饭下来,几乎都是席微喂他,为了报答今晚的美食和她的照顾,他主动承担洗碗的活儿,并赶席微回房休息,他这才注意她的房间在一楼最里面,挨着小厕所,离楼梯甚近,那条过道很狭窄,两个人走的话将将好。
那间房原先是堆积杂物的储物室,倒数第二间也是,他前晚还去储物室找过东西,那么昨夜开始储物室就变成了她的房间?
有些不可思议。
文生握着海绵搓碗盘,目光一直放在席微的房门口,他冲洗掉手上的白泡泡,移步前往倒数第二间储物室,他静悄悄开门,仍有少量的灰尘飘入鼻腔,呛得咳嗽时,他捂紧口鼻将声音压至最低。
他头探出门外察看席微的房门,依旧闭着,他这才安心了一点,一旦有这种发虚的心理,他就默默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家。
显然,这没用。他还是捻脚捻手地进入倒数第二间储物室视察一番,嗯,席微那间房里的杂物全被搬到这里来了,面前的房间拥挤到他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那些挨挤的大小物体之间,每一个缝隙皆是能塞就塞。
许多疑问盘旋在脑中,他洗了碗之后,直至上床也不能安然入睡,他翻来覆去想得最多的是变奇怪的人们,以及阁楼上不见的镜子,那面镜子去哪儿了?被父亲收起来了?还是被母亲扔了?
横竖睡不着,文生找出一双袜子穿上,就下地走路了,这样踩在地板上,脚步声就降低了大半。他鬼鬼祟祟在这座寂静的房子里找镜子,除了有人住的房间,其余房间他都窸窸窣窣搜了个遍,依然没有那面镜子的半点踪影。
他蹲在二楼走廊里,靠着墙壁思考,那双细长的眼在黑夜中大抵适应了,因而微亮的星辰光晕在他眼中渐渐明显起来,起码能看得见周身了,他斜斜瘦瘦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头部的黑影恰好接连了相框一边的斜影,好似戴了一顶皇帝的长冕。
他贴墙立起缓了缓脚麻,继续悄悄奔波找镜子。
“他好像...。”
“在找什么?”
“他走来走去真让我们头晕。”
“嘘。”
走到楼梯口的文生猛得不动了,他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说话,他掐紧掌心,辗转面朝走廊,深黑的走廊空无一人,平静无风,不仅所有的房门关着,连唯一的窗户也是关闭的。可是他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说话,绝没有听错,不是父母的声音,也不是令他耳熟的声音,是陌生的,从未听见过的声音。
他紧盯那些关闭的房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起码过了五六分钟,还是没有发生什么。他仔细想了想,那两道声音模糊却不朦胧,不像是从封闭的房间里传来的,但是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呀。
只有墙上的几幅画框,他父亲搬进来时亲自挂好的油画,一共四幅,隔几天就得擦一次。
第一幅是海边的**亚洲少女,她丰韵清秀,双手抱着个土坛子,圆挺的胸部露了一边,下身系了一块顺滑的白布,勉强算一条裙子。
第二幅是位阴柔的贵族伯爵,其身着深色厚重的洛可可式礼服,佩戴淡金色假发,假发上有一顶翎毛三角帽,他侧身而站,洁白的长丝袜裹着修身马裤,脚上穿了一双油亮黑皮鞋。
第三幅是欧洲中世纪的人们聚会,桌上高矮不一的蜡烛插于烛台之上,照耀了金碧辉煌的餐具,琳琅满目的美食,人们的腮骨脸廓,真真画得细致入微,有的女士在餐桌旁载歌载舞,有的男士品美酒切肉食,也有抬起一只脚抱着互撞做游戏的......
第四幅是个大胡子绅士,他齐肩的亚麻色中分头微卷,深邃的眉目分明雅气,嘴上一圈胡须浓密而整洁,那身儿黑白燕尾服将其身段衬得硬朗笔挺,也使他气质端庄斯文。
绅士和伯爵正好面对着面,他们一双深蓝的忧郁瞳眸,一双棕褐色冷静的眼睛,仿佛互相看着对方,幽邃而风雅地隔空凝视,这是文生的第一感。
他用手机灯光映照这些油画,头一次细细鉴赏它们,还是在机缘巧合下的半夜。他才发现父亲的油画都很有意思,对视上那些人物的眼睛,盯得久了,没来的,愈发觉得他们的眼睛像活人的眼睛,神态简直栩栩如生。
文生几乎将脸凑到了画框上去,距离仅搁几厘米,他微睁着眼睛好像要在油画里盯出几个窟窿似的,大胡子绅士始终被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画上那翘挺的大鼻好像泛起了一点油光,文生缓慢伸出食指往绅士的鼻上一抹,又将拇指触在自己食指上捻了捻,竟是湿润润的。
他听说过油画背面会渗油,就不知正面是否也会渗油,他疑心地看了绅士半晌,将手掌放在画上抚了几下,大致平整,只是有一点油而已。
约莫是闷热潮湿的原因?
文生不得而知,他嗅了嗅拇指和食指,是油画颜料的味道,闻起来又有一丝咸气。他轻捏帕子擦着手,缓缓地转身下了楼。
住了人的房间他没法找,其余房间都仔细看过,只有储物室没细看,里头堆积物如山,他先前只粗略瞟了一遍。
再进去寻了寻,也难以挪动那些物什。
他高抬起拿手机照射角落,面前的复古屏风有些挡视线,左右两边也有较高大的杂物,他握住屏风小心试图挪动。
这一挪简直要命,引发了多骨诺牌效应,看不见是什么物体倒了,轰塌了,只清晰的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暗夜里突兀持续了好一会儿。
有扑鼻的灰尘无奈弥漫,也有...若有若无的奇怪声?
隐约的闷哼,克制的咳嗽,声音极为轻飘短促,令人耳朵捕捉不到是从何处传来的。
文生的心脏扑通扑通大跳,胸腔也有些颤动了,小心脏先是因为他搞砸了夜晚行动而跳,再是因为那点奇怪的声音被吓跳了。
他拖走椅子下的破烂旅行包,从椅子下面的空隙里爬进去,寻着那几声飘忽不定的声音,他侧耳静听后,察觉东边方向有憋着似的咳嗽音,就立即手肘配合双腿匍匐爬行,向东边而去,只是遇到一块小黑木箱子,被挡住了去路。
文生费力搬着小黑木箱子,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重如铁,十分不好拖动,大抵是他趴着,身体又被其余杂物夹着,所以不好使力。
他稍微拖动了一点小黑木箱子,就快能看见它后面的东西了,嘭一声踹门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行动,他被吓得下意识想爬起来,忘了此时身处杂物堆之中,头部猛然撞到了上面的硬物,实实的。
文生痛吟的声音不大,足够听见门口的另几道声音。
“谁?!谁在那里?”
“是小偷盗贼吗?!”
“里面的人不许动!听好了,赶快给本先生出来,双手举起抱头,蹲到墙边来!”
“对!我们有刀子,我们有棍子,不想挨打,赶紧的,抱头蹲好。”
第一个发声的席微要和气平常点,纪太和老纪的声音如临大敌,既紧张、惊讶又凶狠。
文生是觉得挺夸张的,他们说话的风格,有一种浓浓的话剧式表演效果,并不是他们的语言内容夸张,而是语气!
嘣!嘣!
刀棍好像袭击了来,不过都打在文生上面的杂物上,他收缩双脚,连忙发声道:“喂!是我!文生!”
“天呐,文生!怎么是你!?你...你没受伤吧?妈妈真是感到抱歉,吓住了你没?很抱歉,对不起,没看清楚就...。”
纪太忙蹲下去伸手拉文生,他潜意识里首先已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面对眼前这温柔道歉的母亲,他一时片刻怔住了。
“傻小子!愣着干嘛?也想要我的道歉吗?好吧,抱歉,没看清我们就拿危险物差点伤害了你,你快出来吧,我快撑不住了。”老纪一只腿在前半弯,一只腿在后斜着,他推开杂物的手颤颤发抖,嘴中鼓着一团气,不停地给文生使眼色。
席微也将轮椅移至离出口近的地方,伸着双手准备拉他,“你没事吧?你大半夜来这脏兮兮的房间里干什么呢?”
三人的目光同时全集中在了文生脸上,文生与之对视,大半夜,他们的妆容也没有卸掉,脸侧的红脸蛋比白日淡一些,因此瞧着嫩粉粉的,那几双似乎戴了美瞳的眼睛在手机光影之下愈发幽丽。这几张浓妆脸在无月的夜里,七分诡艳,三分艺术。
文生移开视线,拍着沾灰的衣服,咽了口水说:“晚上睡不着,瞎逛了来,我看那个古式屏风很文雅,就想能不能搬上楼欣赏,听到角落里有老鼠叫,我趴下去抓老鼠呢,就惊醒了大家的美梦,我也该说一声对不起。”
“原来如此。”他们异口同声说。
老纪和纪太热心帮忙一起抬古式屏风,文生舔唇笑笑,也上去抬了,席微负责关门,关门过程里,他深看了一眼小黑木箱子的方向,问:“黑箱子里装了什么,真重。”
老纪八字眉拢起,眼珠转到右边,回想着说:“应该是...小杠铃,爸爸以前不练肌肉后,放进去的。”
老纪做事三分钟热度,兴起时做,兴低时丢,他练肌肉那次,说得信誓旦旦,没坚持多久就不练了,的确有这么回事,久不见小杠铃的影子,都快忘了父亲曾经练过肌肉。
小杠铃原来是被放到黑箱子里去了。
文生颔首,又问:“那黑箱子后面,放了什么东西?”
他们回头瞥了瞥文生,都说不知道,记不清了,放那么多东西,谁知道哪儿是哪儿,连他们的一些旧物都找不到了。
文生噢一声,拖拉着调子。
当屏风搬进文生的房间里刚一放下,他们就打着哈欠,疲惫不堪地说:“我们夜里很困,谢天谢地,你晚上就不要再捣蛋了,有什么想做的事,白天你尽情做,我们不会干涉你,儿子,晚安。”
“是的,白天你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干坏事,晚安。”
文生低眉顺眼受教,等他们走后,就先反锁上了房门才敢休息,他来回深呼吸,跌坐在床畔抚着胸脯,他到底没敢问,你们为什么不卸妆?
脱掉脏袜子睡之前,他将古式屏风上的灰尘用鸡毛掸子拂了个干净,这扇屏风没有镶嵌任何贵重的装饰,它制作精良,朴素工致,最出彩的便是上面的仕女图,几位身着霓裳的玲珑女子聚于碧水之旁,似神仙女眷游玩瑶池,三三两两醉饮琼浆玉液。一个撩起轻纱衣袖,半露臂藕入池戏水。一个倚在石桌撑头假寐,右手执牡丹圆扇,轻掩玉面,半垂眼睑......
好一副空灵仕女图,文生看得痴了,画中那几位女子的嗔笑犹如在耳,她们仿佛活灵活现在眼前扭动柳腰,烟视媚行,挥袖嬉戏。
打了一个喷嚏,他顿然醒神,前一刻他好像看见了几位仕女活色生香地动了,又搓搓眼睛认真看,她们在图上分明原封不动。
文生叹气,明天大家都会正常起来。他对自己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