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附近几个灾民后，我终于得知事情的真相。原来，地震前这儿住着一家三口打工族，狗的小主人是个小女孩，今年13岁，前不久刚到聚源中学上学。地震这天，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死了，小女孩也埋在了学校，全家就剩下了这条狗。一个姓罗的灾民告诉我说，他和这家人的关系不错，时常有些来往。这家人为了让孩子好好念书，专门在聚源中学附近租了这间小房子。小女孩念书很用功，成绩不错，但家里很穷，为了给家里省点电费，有时候晚上还在路灯下看书。地震的头一天，是这个小女孩的生日，小女孩长到13岁，从来没有吃过蛋糕，她爸爸妈妈就给她买了一块小蛋糕。小女孩见了蛋糕，非常高兴，刚用手指头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就对她妈妈说，妈妈，蛋糕真好吃，这是我13年来吃的第一块蛋糕，等我长大后，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和爸爸买一块大蛋糕！可第二天下午，就地震了！小女孩被一张课桌压在腰上，救出来时，开始还有点动静，后来就不行了，听说死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和她的小黄狗呢！但她爸爸妈妈全死了，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只有这条小黄狗。小黄狗后来跑到了聚源学校，但聚源中学当时人很多，很乱，都在忙着救人，废墟四周，都有警卫，都有解放军，见了狗，就往外赶。小黄狗过不去，只有躲在学校的操场边上，远远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小主人悄悄流泪，后来，小女孩的尸体被汽车拉走了，小黄狗就一直跟在汽车后面追……
儿时，我曾养过一条狗，也是像这样的一条小黄狗。有一天，父亲说，杀了吧，炖来吃！我问父亲，怎么杀？父亲说，用绳子拴住它的脖子，然后把它吊起来，不松手，一会儿就完了。我照父亲的意思，先将绳子套在狗的脖子上，再把狗吊上房梁，然后死死抓住绳子，不松手。很快，我就看见悬吊在半空中的狗，伸出舌头，满含泪水，乞求似的望着我。那一刻，我忘了父亲的话，不知不觉，一松手，狗便落在了地上，然后一撒腿，跑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一周后，狗居然又回来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战战兢兢地站在我家门口的小黄狗时，我哭了。这一年，我7岁。10年后，我当兵了。离家那天，小黄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把我送了很远很远，而且我第一次看到了狗的眼泪。从此，我爱上了狗，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见到狗，总会驻足停步，聊上一会儿，然后便想，狗对主人，为何如此死心塌地，绝对忠诚？
在灾区走访的日子里，我也听说过不少关于狗的故事。平武县有一只狗，地震前夕，突然咬主人的小腿，主人开始不理它，狗又咬，主人生气了，就打狗，狗往外跑，主人便追，刚一追出门，就地震了！结果，人狗两全，有惊无险；彭州县有两只被和尚收养的狗，地震时寺庙倒塌，主人遇难，但狗不下山。后见一村妇被压在废墟里，两只狗就守在村妇的身边，左右不离。村妇口渴了，没水喝，就仰起脖子用嘴去接雨水喝。后来老天不下雨了，村妇干渴难忍，两只狗就用自己的舌头去添村妇的脸和嘴。村妇靠着两只守在身边的狗，坚持了196个小时，后来获救。
当然，狗类如同人类，地球大了，什么样的狗都有。我在灾区便见到过另外一些狗：有的四处流浪，一路乞求，有奶便是娘，见人便跟着走；有的神志恍惚，到处游荡，不知道主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主人在何方；有的从早到晚，呼呼大睡，对主人的死活不管不问。甚至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青川有一村民，爱狗如命。他养了一条狗，平时手头只要有钱，第一件事就是给狗买好吃的，有时没钱了，借钱也要买；好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吃，也要留给狗吃。地震那天，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狗也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地震时，狗抢先跑了一步，他却晚跑了一步。结果，狗毫发无损，他却被砸破了头。第二天，因为心垦惦记着狗，他头上还缠着纱布，便从医院匆匆赶回垮塌的家，第一件事就是找狗！可他围着垮塌的家找了好几遍，也不见狗的影子。后来，他在离家很远地方终于找见了他的狗——狗正躲在一棵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捧着一瓶矿泉水细细慢饮呢！他一看，气急败坏，捡起一根棍子就扑过去，狗拔腿便跑。他一边追，一边骂：狗日的狗东西，太不负责任了，太不负责任了！
然而，聚源中学门前的这条小黄狗。姓罗的灾民告诉我说，主人死了后，它从早到晚，就趴在那里，一直没走。而且每天都趴在那儿，守着那条红领巾，眼泪汪汪的，像守着一个宝贝似的。如果有人走到跟前，它马上就会站起来，用眼睛盯着你；要是有人碰一下红领巾，它就会大声狂叫，急了，还会扑过来咬人！地震后，大家都很忙，人都顾不上，哪顾得上狗！所以这条狗没吃没喝，没人管。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但它还一直待在这里，守着那条红领巾，哪儿也不去……
听了村民的话，我想起红领巾的主人——聚源中学那位小女生。小女生的红领巾为什么会遗失在这里？是当天上学过于匆忙，忘记戴了，还是刚刚洗净，准备迎接“六一”的到来？小黄狗为什么不走？是怕有人弄丢了红领巾，还是在等着小主人的归来？我蹲下去，恭恭敬敬地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望着镜头中守望着红领巾的小黄狗，和小黄狗守望着的红领巾，那一刻，我的眼睛潮湿了……
10天后，即6月1日下午，我第二次来到聚源中学。一到学校门口，我就开始寻找那条小黄狗。可小黄狗不见了。我找遍四周，依然不见踪影。后来，一位灾民告诉我说，小黄狗已经被打狗队打死了！
我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要打死这只狗啊？
灾民说，听说狗可能会传染什么瘟疫。
我很气愤，甚至有点失去理智，说，可能传染？可能传染并不等于一定传染，更不等于已经传染！如果防范措施得当，怎么可能传染呢？狗可能传染就要打死，人可能传染难道也要枪毙？灾区的人可以消毒，灾区的狗为什么就不能消毒？
灾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说得很凶。但我看见好几只逃脱的狗，一点没事。
后来，我在采访中了解到，灾区打狗的事的确存在。一是地方组织“打狗队”，用棍打，用刀杀；二是当地有关部门让军人去打狗，用95式自动步枪打，而且专门挑选枪法好的战士即所谓“神枪手”去打，主要怕子弹打飞了，伤了人。一个参加过打狗的“神枪手”告诉我说，我在灾区干了一件最不愿干，最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就是打狗！有一次我们接到任务，说某地发现了一只狗，我去后一看，是一只母狗，我举枪瞄准时，手都在发抖。结果第一枪没打中，又打了第二枪，这是我第一次打枪脱靶。不仅打狗，还打藏獒，在欢乐谷，还打死了动物园的一只老虎。当然这是经过当地有关部门正式批准的，因为地震震坏了老虎笼子，担心老虎饿了跑出来吃人。
再后来，我还看到一则新闻，说美国奥巴马当选总统后，对外公开宣称，他将收养一条狗，作为白宫“第一宠物”；同时我在电视和报纸上还看到一个故事：成都柑梓乡一个小镇上，有一村民自筹资金，在一块刚刚被地震震过的田坝上，为流浪狗专门搭建了一个小动物救助中心，取名为“爱之家”，收养了1000多只无人看管的流浪狗。其中，有100多只狗，就是想法躲过枪杀的子弹后，从灾区的废墟上捡来的。但没有一只狗，发生过“瘟疫”！
此刻，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狗窝，望着依然飘荡在狗窝上的红领巾，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没川大地震没有震死这只狗，这只狗最终却死在了人的手里，这是为什么？连魔鬼都能放过的狗，人怎么还不放过？大地震导致的灾难，凭什么要让狗来承担？到底是天残忍，还是人绝情？如果狗的小主人——聚源中学那位小女生——知道有人宰杀了她的狗，九泉之下的她，能瞑目吗？一些无耻的人渣都能费尽心机在奶粉中给孩子添加三聚氢氨，聪明的人类对待大地震中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狗，为什么除了宰杀，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呢？
镜头13：不再鸣叫的公鸡
位于绵竹遵道镇的棚花村，又叫“年画村”。因这里盛产年画，故与天津杨柳青、河北武强、山东潍坊并列被中国四大年画；也因这里盛产年画，村里的百姓都较富裕，不少村民住上了小楼房，有的还有小别墅。
然而，一场大地震，“年画村”一夜间变成了“废墟村”。于是，当5月22日上午我来到“年画村”时，看到的就不是一张张的年画而是片一片的废墟了。
一个村民告诉我说，“年画村”的房子基本都垮了，年画也毁了。村里大概有1700人，地震震死了三四十个，伤了200多个，有八九十个还是重伤。地震那天惨得很啊，村里人开始用手刨人，接着再用手刨坑，后来又用手埋人，跪在荒坡上，哭啊，喊啊，叫啊，把老天爷都感动了，下起了大雨，哗哗的！雨水，还有泪水，把村里人全都打湿了！
我来到一片废墟前，见一小女孩守在旁边哭，是那种看不见眼泪的哭。一打听，小女孩13岁，年画村的，家垮了，学校也垮了，找不到地方上学了，便天天守着废墟哭。
我在废墟中拍照，忽然发现一只红色的公鸡。公鸡正在废墟堆里一边溜达，一边觅食，有点像城里人在公园一边散步，一边观景，模样可爱，且很潇洒。
我很奇怪，地震震垮了“年画村”，震死、震伤几百人，这只不堪一击的小公鸡，怎么还活着？
我问小女孩，废墟里怎么还有公鸡？
小女孩告诉我说，公鸡小，很灵敏，躲得快，村里不少鸡、猫、狗都没死。但村里不少人却死了，她的家和学校也垮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书包没有了，课本没有了，连个铅笔盒也没有了，家里就剩下了这只公鸡。公鸡天天都在废墟上，哪儿也不去，晚上就躲在一个角落里，白天起来自己找吃，很可怜的！
我再细细一问，原来小女孩从小就最喜欢鸡，尤其喜欢这只红公鸡。小女孩说，一听到公鸡的叫声，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村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少声音，但公鸡的叫声，是她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她上学时，家里并不富裕，买不起小闹钟，妈妈就对她说，家里这只公鸡不就是小闹钟吗？你每天早上只要听到鸡叫，就赶紧起床，保证误不了上学。于是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公鸡一叫，她就起床，然后穿衣、洗脸，吃饭、上学堂；走在上学的路上，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她还常常傻傻地想，村头每天升起的太阳，会不会就是被公鸡叫醒的呢？
可现在，学校倒塌了，课桌压烂了，村里人纷纷逃走了，公鸡也无家可归了，所以小女孩非常难过。但最让小女孩伤心的，是她听不见公鸡的叫声了！小女孩说，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地震过后，她就再也没听见过公鸡的叫声，好像公鸡的喉咙被什么东西一下卡住了似的。地震后前几天，村里的人都没有吃的，她家也设吃的，大家都在挨饿。有一天，她听见爸爸对妈妈说，太饿了，把家里这只鸡杀了吧！她就下跑过去，抱着公鸡，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结果，她的眼泪，挽救了这只公鸡。而活下来的公鸡也不走了，天天围着她家的废墟转来转去，自己找吃的。实在找不着吃的，便蹲在那儿不动，好像是用一种不动的姿势，在储存力量。但公鸡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每天叫她起床上学了。
小女孩还告诉我说，地震后，村里一下变得清冷了，像死人一样。村里除了哭声，她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甚至连猪、狗、鹅、鸭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村里失去了声音，就像她失去了学校，失去了老师，失去了同学，失去了许多叔叔阿姨和爷爷奶奶，她感到很孤单，很害怕。尤其是每天早上从灾棚醒来，她听不到公鸡的叫声，不仅不习惯，还感到很恐怖。她说地震鄢天，她听见了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那种声音非常怪。像是有一千个魔鬼在疯狂地怪叫，有一千辆火车“轰隆隆”地碾过村庄，简直恐怖极了！现在想都不敢去想，一想就害怕！她再也不希望听见那种声音了，只想听见公鸡的鸣叫声！
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和一片废墟的“年画村”，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未来的日子里，灾区的孩子们还能听见村庄千百年来那古朴自由的鸡鸣狗吠声吗？
镜头14：北川中学的小花猫
踏上北川中学的地盘，立即便感到一种强烈的悲壮气息。
北川中学不在北川城里，而在北川城外，具体点说，在北川城南大约两公里的一个山嘴上。北川中学的废墟，与其他学校的废墟一样，随处可见课本、作业、鞋子、书包、瓦砾、钢筋等，不同的是，这儿可能因为存放的尸体太多，药水也就洒得特别的多，多得严重失去比例；加上这天中午格外的热，所以一走进废墟，刺鼻钻心的消毒药味和难以言述的尸臭味，差点让我窒息。只片刻工夫，我就被熏得睁不开眼了！我一下紧张起来，担心眼睛会瞎。幸亏与我同行的一位作家曾是医院的护士，马上掏出消毒纸巾，为我做了处理。大约10分钟后，我的眼睛才重新慢慢睁开。那一刻，我感到北川的天空真美；而我身边的四川大胡子诗人雨田说，地震前，还美！
再一看，尚未垮塌的校门上方，悬挂着一条字幅，上写“热烈欢迎各级领导来我校视察工作”15个大字！显然，这是地震前的书法作品；而此刻的北川中学，除了一片废墟，一辆纹丝不动的推土机，两棵高耸云端的参天大树以及十几个破纸箱，到处空空如也，冷冷清清。好像十多天前还赫赫有名的北川中学，现在已从地球消失。
但我在废墟前的一个操场上，还是发现蹲着一个人影。出于好奇，我走过去，一看，是位大妈。再看，大妈的膝下还有一只小猫，一只可怜而又可爱的小花猫。
我似乎感到了一点什么，停下脚步，与大妈攀谈起来。大妈姓吴，吴德英。吴大妈告诉我说，这儿叫曲山镇，再往那边走就是擂鼓镇了，大概有七八里地，她家就住在附近的山上。地震时，她家的三间房子全倒了！当时镇上的人都跑了，只剩下两个没人理睬的小孩，和两条见人就咬的狗。现在都还有人在山上，不愿下来，说反正都是死，死在山下，不如死在家里。
我问吴大妈，为什么把小猫带到学校来？
吴大妈说，这只猫不是她家的，是北川中学一个小女娃的。接着又说，不不不，不是这个小女娃的，是这个小女娃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这个小女娃长得很乖，笑眯眯的，头发也好，黑黝黝的。地震前，她经常路过北川中学，经常看见这个小女娃抱着这只猫。地震前两天的一个中午，她还看见这个小女娃抱着猫在操场上，一边走，一边给小花猫喂火腿肠，身边的几个女同学还不停地逗着猫，学猫叫，猫叫一声，几个小女娃也跟着叫一声，然后就笑，哈哈地笑，笑得作业本都掉在了地上。她们就让猫用嘴去叨作业本，一本一本地叨，叨起来就笑，叨不起来也笑，笑得都蹲在了地上。但地震后，她再也没见到那个抱着小花猫的小女娃了，也没见到那几个爱笑的小女娃了，只见到了这只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