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是不说话。
最后，孩子的妈妈说话了。
孩子的妈妈说，记者同志，请你别问了，孩子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他再也不想上学了！特写9：还有一条腿截肢，对孩子们来说，是最残忍的一件事情。
躺在床上的这个小男孩九岁。长得虎头虎脑，一副非常可爱的样子。但孩子的右腿从膝盖以下，全被截掉了！
孩子躺在床上，已经整整十天了。
关于孩子的爸爸、妈妈，我不想问；关于他的学校、同学，我也不想问；关于他截肢的前后过程，我更不忍心提起。
我关心的是他的现在以及现在过后的将来。
我走近孩子的病床时，孩子仰面躺在床上，眼睛正看着楼顶上的天花板，像在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听护士说，住进医院的孩子，一般都不敢看窗户和楼顶，一看他们就躲，或者闭上眼睛，有些小一点的孩子，还会闹，哭！
但这个孩子不。他一直看着楼顶，不动，不哭，不语。咋一看去，看不出有怕的意思。于是我想，难道是用外表的坚强，在掩盖内心的痛苦？
现在，还疼吗？我问得小心翼翼，怕触碰了他的伤口，更怕触碰了他的心灵。
孩子很平静，说，没事，还有一条腿呢！
我一下愣了！
我想起另外几个孩子：一个是两岁的小男孩，他的左腿截肢后，生殖器都水肿了，但他就是不哭，勇敢得令人心碎！一个是9岁的小女孩，她从映秀抢救出来后，做了高位截肢，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爸，我的腿呢？我的腿到哪里去了？她爸强忍着泪告诉她说，孩子，别怕，你的腿医生拿去修整去了，等医生修好后，再给你装上。说完，她爸跑到厕所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嚎啕大哭！还有一个是8岁的小男孩，一心想当刘翔。他双腿截肢后，已经十天了，可他天天喊他的腿疼！心理医生说，孩子的双腿已经截肢十天了，其实已经不疼了。孩子喊疼，完全是一种幻觉。因为他一心想当刘翔，所以不愿意失去他的腿，他希望他的腿永远在，并认为他的腿还在，所以总是喊疼！他是想通过不停地喊“疼”，来顽强地证明自己的双腿还在！
那么眼前的这个孩子又是什么情况呢？我愣在那里，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刚想问点什么，孩子突然说话了，孩子说，不信，你看！
孩子说着，竟把左腿向上高高一举！像举起一个巨大的问号，又像举起一面反抗的旗帜？
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特写10：雄起的小鸡鸡
这个小孩刚满一岁。
他当众满不在乎地露着自己的小鸡鸡，看上去，一副小男人的样子。这个小男人和天下所有小男人一样，生下来就知道拉屎、撒尿，就知道吃奶、哭闹！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地震，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震。
但地震主动找上了他，并让他双腿骨折！
双腿骨折！孩子今后的路怎么走？何况孩子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医生说，孩子的腿有两种可能，一是重新站起，一是从此残废！
妈妈说，要是真残废了，怎么办啊？
妈妈说的怎么办，有两层意思：一是孩子自己怎么办？二是父母天天守着一个残废的孩子，又怎么办？
妈妈还说了一句，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啊！
但从孩子的表情看，他显然不知道医生说这话的分量，也不知道妈妈天天守着他流泪的原因，他只知道自己的双腿在抖动一瞬间，好像突然失去了平衡。
但有一点，他应该是清楚的，这就是，他的小鸡鸡还健在。
作为一个小男人，他天生就知道这一点很关键。说不定。还为此感到很骄傲——至少，他知道每天要用小鸡鸡尿尿，不尿，就憋得难受，憋得想哭。于是面对天天哭哭啼啼的人群，面对大人们都难以承受的灾难，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选择：让小鸡鸡高高雄起！
这个不屈不倒、高高雄起的小鸡鸡，可是人类生命延续的火种啊！
特写11：婴儿也作秀？
这个孩子不到一岁。
我一进病房，就见他趴在床上，一副很听话、很安静的样子。但当我走到他的床前，刚一举起相机，他一下子就变得兴奋起来。
在汶川大地震中，涌现了无数舍生取义、奋不顾身、大义凛然的抗震救灾英雄，涌现了无数真心实意，不讲功利、默默无闻的“救世菩萨”，他们的精神和事迹，惊天地、泣鬼神，实在令人感动不已！但另一方面，今日之四川，绝不等同于当年的唐山。在灾区走访的日子里，我亲眼看见，有些单位和个人借抗震为名，趁救灾之机，频频“露脸”，把废墟当秀场，逮住机会便做秀。其中，有官员，有专家，有商人，有百姓，有学生，有志愿者，甚至还有军人。于是做秀，成了某些单位、某些个人在汶川大地中的一大“创新”与“发明”。这是32年前唐山大地震中绝对看不到的事情。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眼前这个不满周岁的、还趴在病床的孩子，似乎也有做秀的嫌疑。我越是逗他，他就越是高兴；我越是给他拍照，他就越是兴奋。于是我嚓、嚓、嚓，不停地拍，我想用手中的相机，拍出他真实的灵魂。
我一边拍，一边问孩子妈妈，这孩子生下来就这么活泼吗？
妈妈说，不是，不是。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地震后，就变得不老实了，一见人，就想露个小脸什么的，我们农村叫“人来疯”，就是见了人就高兴，就兴奋。
我咔嚓拍下一张，问，这孩子经常到城里吗？
妈妈说，哪里啊，孩子从小生在山里，从来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这么多人。因为过去我们那儿从来没人去，很少有人去，别说孩子见不着人，就是我们大人，一天到晚埋着脑壳挑粪桶，也见不着什么人。可地震过后，不得了了，山里来了好多的人，北京的，广东的，上海的，深圳的，还有台湾、香港外国的都进山了（这位妈妈很可能把台湾、香港当外国了）。而且天天都有，越来越多，什么记者、志愿者、解放军，演员、歌星、哎哟哟，多得不得了，简直是人山人海，连厕所都挤满了。听说省长、军长、还有中央的温家宝、胡锦涛都去了！
我咔嚓再拍一张，问，这个孩子过去睡觉时间多吗？
妈妈说，多，过去这个孩子瞌睡多得很，一天要睡十多个小时呢！但自从地震后，山里来人后，连瞌睡都不睡了，怎么哄都不睡，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尤其见了人，像打了兴奋剂，又蹦又跳的，还会做各种表情。过去逗他，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现在可好了，除了不会哭，什么都会，一天到晚，高兴得像个小明星似的。记者同志，你说这是咋回事嘛？
有谁知道，这是咋回事啊？
镜头16：逃亡路上的逃亡儿
汶川大地震后，由于人们惊惶失措，混乱不堪，在灾区的路边、田野或者灾棚，到处散落、漂流着不少无人认领、看管的孩子。地震的恐惧，逃亡的辛酸，让这些孩子第一次品尝到了做人的艰难，让他们稚嫩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尤其有的孩子，爸爸妈妈没有了，爷爷奶奶却留下了；家中健全的人死了，不健全的人（瞎子、聋子或瘸子）却还活着。于是，背着爷爷奶奶或者瞎子、瘸子，踏上逃亡之路，便成了他们惟一的选择。在逃亡的途中，他们不光要顾及自己，还要照看好老人和残疾人。
据说，地震后，在灾区百万逃亡大军的逃亡路上，孩子大概有数万之多。
特写12：长大我要自己盖房子
但凡刚去灾区的人都很好奇，逮住谁都想问几句，好像不问，就没有爱心，就没有人情，就缺少道义与怜悯。一句话，就不是人！
我也一样。
5月19日下午，我走进成都青羊区灾民点。在一顶帐篷前，我见到一个小男孩，正踮着脚尖，系着帐篷上的一根麻绳；小男孩的身后，是几百个刚刚安置的灾民，稀稀拉拉，吵吵嚷嚷，各自张罗着日子怎么过的事情。
小男孩很专心，一直踮着脚尖，认认真真地系着帐篷的绳子，对身后那个混乱的世界，好像有些漠然，甚至全然不顾，以致我走到他的身后，拍下他系帐篷的镜头，也毫无察觉。
我用四川话问，你老家是哪儿的？
孩子用普通话答，江油。
江油是300年前大诗人李白的故乡，300年后却成了重灾区。地震刚过，堰塞湖又成炸弹，最先危及江油百姓。所以在百万逃亡大军中，江油人居多。
孩子告诉我说，他今年9岁，刚从江油逃出来。江油地震后，又涨水了，水把好多房子都淹了，村里好多人都逃出来了。听大人说，江油一下跑了20多万人出来。他跑了100多里路，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就跑到这儿来了，这儿叫成都！
我问孩子，爸爸呢？
孩子不说话。
我问孩子，妈妈呢？
孩子用手指了指帐篷。
帐篷里的妈妈坐在地上，不言，不语，眼睛望着帐篷，发呆，发愣。开始，我和妈妈说话，妈妈不太说话，有点木然的样子。后来我提起孩子，妈妈才说，孩子很乖，要不是想到孩子，她就不想活了。妈妈还说，孩子一路上都在照顾她，一路上都牵着她。但孩子一路上不说话，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他长大要自己盖房子！
我走出帐篷，孩子还在系着绳子。
我问孩子，听你妈妈说，你长大后想自己盖房子？
孩子点了点头。
我说，为什么要自己盖房子呢？
孩子说，我们家的房子垮了，我们的学校垮了，我们的教室也垮了！真的，我不骗你，是我亲眼看见的。所以长大后，我要当老板！
你不是要盖房子吗？怎么又要当老板？我说。
孩子见我听不懂，又说，我只有自己当了老板，才能自己盖房子啊！但我不当黑心肺的老板，我要当不赚钱的老板。
我说，不赚钱的老板是什么意思？
孩子说，就是只盖那种地震震不垮的房子，不赚钱。这样的话，我的家和学校就不会垮了，家里、村里的人就不会死了，我的同学和老师也不会离开我了！
孩子说着，把刚刚系好的绳子，又死死系了一遍。
特写13：小鹏鹏和他的小瓦罐
5月20日，我走进绵阳九洲体育馆。
绵阳九洲体育馆是灾区最大的一个灾民点。据说，灾民最多的时候，多达四五万，还不算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四五百个孩子。难怪一进大门，我的眼前除了灾民，还是灾民：头上裹着纱布的，腿上打着绷带的，手上拄着拐杖的，胳膊吊在胸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林林总总，形形色色，黑压压一大片！
最先引我注目的，是排队领取食品的灾民。因为灾民多，队伍排得长，也排得乱。我很快就看见，有人在拥挤，有人在夹塞儿，甚至有个别人还在哄抢！此前我曾听说，有个地方因为灾民哄抢食品，把人踩伤了，有的还说把人踩死了！不知是真是假。我急忙上去拦住几个正在拥挤的灾民，问，怎么回事？几个灾民抢着说，不挤不行啊，好东西都被有关系、有后门的拿走了，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没关系，没熟人，就只有领方便面。有时候发到后面，连方便面都没有了。万一再来一下（指地震），没有东西吃，咋办？我地震都没震死，总不能饿死嘛！还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难临头，还是一个球样，都往自己包里塞！
忽然，我发现队伍的旁边，有个孩子，正望着长长而又拥挤的队伍，似乎很想过来，又不敢过来。他的身后，坐着他妈妈，孩子长得相当俊俏，一看就很聪明，如果不是蹲在路边，而是站在天安门广场，肯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宝贝。我急忙向孩子走过去。
孩子叫吴玲鹏，3岁，逃自北川，妈妈管他叫小鹏鹏。小鹏鹏的爸爸是个矿工，地震时正在矿下上班，矿垮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第一天，妈妈不告诉他，说爸爸还在井下工作，过几天就回来了。他不相信，但不说出口，只对妈妈说，妈妈，我不哭，我保证不哭！可第二天就不行了，一提起爸爸，他的泪水就在眼里打转。
小鹏鹏的妈妈说，地震第二天，小鹏鹏就天天哭，晚上也哭，睡着了都能看见流泪。不管是谁，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爸爸两个字，一提起爸爸，他就哭。现在，小鹏鹏的眼泪都哭干了，哭不出来了，就是哭，也是干哭，没有一滴眼泪，就像我们山星小河沟里的水，已经流干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鹏鹏自己有个存钱的小瓦罐，被地震给震破了！这个存钱的小瓦罐，是他爸爸送给他的。小鹏鹏的爸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孩子读书，上大学，不要像他一样，一辈子在矿下爬，没出息！小鹏鹏的爸爸从小就喜欢读书，理想就是上大学。可家里太穷，交不起学费，只能靠他妈妈背着红薯下山卖点钱，才能交学费。后来他妈妈病了，没钱看病，他上到初二，就去当了矿工。所以小鹏鹏还没生下来，就给孩子取名叫鹏鹏。小鹏鹏两岁时，他就对小鹏鹏说，小鹏鹏，你长大后一定要读书，上大学，上了大学，就可以鹏程万里，展翅高飞啦！小鹏鹏很乖，很懂事，有一天问爸爸，爸爸、爸爸，我什么时候能上大学啊？爸爸就送给他一个小瓦罐，说，等你存了满满一罐子钱，就可以上大学了！从那一以后，小鹏鹏见了家里1分、5分的硬币，就放在自己的小瓦罐里；过年时亲戚朋友给他的压岁钱，他也放在小瓦罐里；在外面玩耍发现地上掉了1分硬币，他也要捡回来放在瓦罐里，谁也不让动。有时我们问他，小鹏鹏，你存钱干什么呀？他就抱着罐子摇晃着说，我存钱到北京上大学！没想到地震来了，家里的房子全垮了，我们娘儿俩算运气，从屋里逃出来了。可逃出来后小鹏鹏不走，哭着要回屋里去。我问他回去干啥子？他说回去找他的小瓦罐！我说还要地震，进去很危险。后来他就在房子边上用手刨，刨了好久，什么也没刨着，就坐在地上哭，哭得很伤心，不走。
我蹲下去，抱起小鹏鹏，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全掏出来，悄悄塞在小鹏鹏的兜里。然后，我和小鹏鹏聊天。可不管我说什么，问什么，小鹏鹏始终看着我，或点头，或摇头，就是不说话，也不哭。看得出，小鹏鹏是个非常自尊的孩子。
我问小鹏鹏的妈妈，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小鹏鹏的妈妈说，小鹏鹏天天想的，是他爸爸和他的小瓦罐；我天天发愁的，是孩子他爸的保险怎么赔偿？现在到处乱糟糟的，我找谁谁都不管，我非常着急！你想啊，要是拿不到赔偿，孩子的生活怎么办？上学的学费怎么办？我们娘儿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掏出我的名片，递到小鹏鹏妈妈的手上。
其实，我并不担心小鹏鹏爸爸的赔偿，也不担心娘儿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相信国家的政策和当地政府的关心，也相信北川人生命的坚韧与顽强。我是四川人，我知道，即便娘儿俩上山摘野果，拔野菜，也能活下去！我最担心的，是地震震碎了小鹏鹏存钱的小瓦罐，会不会也震碎了小鹏鹏上大学的梦？
特写14：7岁女孩与1000架纸飞机
5月21日，在去彭州的途中，我见路边支着一顶帐篷，里面拥挤着十几个孩子，有的坐在小塑料凳子上，有的坐在砖头上，有的坐在地上，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本课本，正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讲课！
一打听，原来这是地震后，孩子们开学的第一课！
我悄悄走进帐篷，很快发现，孩子们手上捧着的课本，既不是语文，也不是数学，更不是政治，而是四川文艺出版社紧急出版的《地震防护手册》！
老师站在前面讲得很认真，孩子们坐在下面听得很专心，一副兴致勃勃、非常痴迷的样子。
大地震刚过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们就上学了，这令人非常感动，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虽然孩子们的课堂不是在桌椅板凳齐全的学校，而在摇摇晃晃、四面透风的帐篷，但孩子们却没有了惊吓，没有了恐慌，没有了哭泣，没有了悲伤，有的只是对地震防护知识的强烈渴望！
下课了，有的孩子跑出“课堂”，或打闹，或玩球，或听老师讲谜语；有的孩子坐在原地，或看书，或画画。但我发现唯独有两孩子，与众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