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田蚯蚓成了汇源及省内最为抢手的钻石王老五。女人们都要疯了,也不管他真傻假傻,真ED还是假ED,纷纷要舍生取义,嫁给新兴的大款田蚯蚓,还说不求形而下,只求形而上,愿意和他同享共度无性婚姻。有的还一再声明,自己是原装的纯真处女,绝对没做过任何修补,就像白毛猴大米那样,绿色、天然、环保、生态、无污染,起码能提供尚未拆封没受染指的咂咂。田蚯蚓表现出了坚忍的定力,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一切真情和假意,他说他没有婚配的意愿,全部心思都在北方水稻上,而且单身多年已经习惯,家里有老妈的咂咂,还有很上进很懂事的儿子,啥啥都不缺,不想让生活模式被打乱。这样一来,又把女的们得罪了,都骂田傻子不识好歹,不但生理上发育不全,心理上也缺转儿。
那天李亿来找田蚯蚓,一本正经地给他介绍他最小的小姨子。
李亿说,我这人活得明白,虽说得嫖得嫖嫖以嫖嫖嫖,可从来不朝自家人下手。我最小的小姨子跟我发了几回贱,都被我严词拒绝了,所以我完全能给你作质量担保,绝对是24K纯金的黄花大姑娘,错了包换。你要是娶过去,咱们俩一担挑,那松嫩两江左右两岸,就没有别人的了。
田蚯蚓说,我倒是想跟你一担挑,可老大不做老二主,最后的可能只能有两种,一是你最小的小姨子守活寡,二是我眼睁睁戴绿帽子。
李亿笑了,笑得很诡谲。他说,你能糊弄住别人,糊弄不住我。你那玩意真报废了吗?你那不过就是冻僵的蛇,只要稍稍一暖和,就缓过来了。你是没有中意的人。
田蚯蚓说,真的,要不然我脱了你看看!
李亿说,拉倒吧,你这人最能装了,老大老二一齐装。还总说我是骗子,你比我还能骗,这么多年,全汇源的父老乡亲,都让你给蒙骗了!要是我没猜错,你心里还在惦记着兰蔻蔻呢。那老×多大了?大概连卫生巾都用不着了,褶子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臭,还是活人妻,值得你迷了魔了的吗?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傻子,最傻的聪明人哪!
田蚯蚓嘿嘿笑,模棱了意思说,我们的关系摆在那呢,是全方位多角度,我不惦记谁惦记?她是娘娘,我是老公嘛!
李亿连襟没做成,茶也没喝,气哼哼地走了。田蚯蚓把他送到大门外。他的宝马轿车和张铁匠的倒骑驴并排停放着,讽刺的效果就很彰显了。他狠歹歹地说,没见过你这么艰苦朴素的好老总,老大老二一齐省钱,就连辛可乐那样的龙虱子,从你身上都叮不出一滴血来。你可要知道,有钱不花,死了都是废纸。到时候烧冥币还好使,要是烧真钱,到那边就按假币论处了!
正所谓兵对兵将对将,主多大奴多大,李亿的保镖看出苗头,就对刘大麻子做蔑视状,低声骂道,老鸡巴灯,迎风直打晃,放屁都得抱着电线秆子,光靠麻脸吓唬人,那有鸟用?李亿的保镖是个板寸头大方脸的年轻虎贲,会武把操,得过省级散打冠军,一身的打扮也很专业。刘大麻子也不恼,朝他笑笑说,咱们各保其主,只要我们老总信任就好。
在我们汇源县城,板寸头、刘大麻子和大黑,被并称为三大金牌保镖,他们各有千秋,共同点就是愚忠,这也没什么不对的。作为最佳陪衬人,刘大麻子对提振田蚯蚓相貌的自信心功不可没。田蚯蚓一喊麻子叔,他就眼泪汪汪的,曾经多次对田蚯蚓说,你对我以德报怨,信任有加,我这辈子都没法回报。咋就没有杀手仇家啥的呢,到时候我挺身而出,为你搪刀挡子弹,那就死得其所了。田蚯蚓嘿嘿笑。他说,除了当年的假枪毙,恐怕你想挡子弹都没机会。有谁能刺杀一个种水稻的傻子?那太没道理了,他们顶多只能骂我抠门罢了。
由于田蚯蚓在关于兰蔻蔻的问题上的语调温馨,语意含混,李亿就以为,他抓住了这傻东西的七寸。很快,他攒钱要娶兰蔻蔻的事就被李亿嚷了出去。那天张化隆的女儿结婚,也是一时高兴,田蚯蚓就多喝了几杯喜酒。他没坐他的专车,因为专车司机张铁匠是娘家团队的领军人物,必须长久地端坐在主宾席上,这样他只能两脚散着桄子,沿着汇源大街往家步行。田蚯蚓一直住在父母留下的旧平房里。楼房都是城市的封面和彩插,平房才是一本厚书中的主要内容,拆迁一时半晌轮不到。田蚯蚓守着旧房子,就像守着父母的遗产,他说,他常能在每一道墙缝里听到他们的呼吸。田蚯蚓走了一路,上了一路公厕,这就等于,他没浪费,他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把喜筵上的内容迅速消化吸收之后,又把剩余价值迅速转移到了稻田里。碰巧的事情是,他遇到了兰蔻蔻出来遛狗,那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跟他熟络而友好。田蚯蚓摸摸它的耳朵,抬腿要走,兰蔻蔻突然把他叫住了。
兰蔻蔻说,你和李亿说我什么了?
田蚯蚓说,没说什么呀?我们就是随便唠唠。
兰蔻蔻说,大半个汇源县城都知道了,你攒钱是为了娶我。
田蚯蚓嘿嘿笑,狡辩说,胡扯淡,我早就让党和人民放心了。
兰蔻蔻说,你们臭男人再往一起凑合,少拿我当下酒菜!
田蚯蚓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仗着酒力,就转过身来向她招手。
田蚯蚓说,兰蔻蔻,你过来,我告诉你个事!
兰蔻蔻真就过来了。
田蚯蚓伏在她耳边,打了个尖锐的酒嗝。这相当于生化武器,气味十分恶浊,尽管兰蔻蔻吐气如兰,身上还有药枕气味辅佐,也差点儿被熏过去。
田蚯蚓说,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兰蔻蔻蒙住了。这还是少先队的呼号,已经离我们很遥远了。
田蚯蚓说,我到底是咋回事,谁都不知道,我就让你一个人知道。
兰蔻蔻说,你说的啥呀,我听不懂。
田蚯蚓说,你永远是我的娘娘,我一定要做你的老公!
兰蔻蔻说,你能不能有几句新嗑儿?
田蚯蚓说,我说这个老公可不是那个老公。我的秘密,只能留给你破解,到时候你亲自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兰蔻蔻懵懂片刻,脸色绯红,立刻放声大哭起来,一口一个田傻子,一口一个大流氓——这不只是调戏妇女,分明就是欺负人了。她使用的是二人转里的“神调”,这种调式兼有叙事和咏叹的功能,如同清风扫街,如同春水过渠,马上就把事态扩大了。人们就疑惑起来,都说田傻子老大老二一向都很老实,比柳下惠还君子,都称得上柳上惠了,咋又当街耍流氓啦?大黑看出主人受了委屈,虽然没得到明确的号令,也做出了进攻的姿态,可田蚯蚓的保镖也准确到位了,那张硕果仅存的麻脸让它心生疑惧,两位保镖就长久对峙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田蚯蚓喝醉了,已经看不到众人的存在,他只能看到兰蔻蔻一个人。他不让兰蔻蔻走,死死钳着她的衣服,还想进一步解释,可兰蔻蔻已经不能容忍,便用她的高跟塑料凉鞋,狠狠跺了他的脚面子,这一下可惨了,田蚯蚓的脚立刻肿起来,像一只胀发的卤猪蹄,便蹲下来,抱着那只痛脚啡啡地吹着,就势做成了单腿下跪的求婚姿势说,兰蔻蔻啊兰蔻蔻,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人们就被搞糊涂了,说田蚯蚓还是客座教授,说的这是什么话呢?兰蔻蔻本来就没死,不但健在,还栩栩如生呢!
我们的田蚯蚓在家里躺了一下午,丰老妈端水倒茶地伺候,终于醒酒了。想想街上的那一幕,朦胧而恍惚,就像是一场梦。也知道当众失态,冒犯了兰蔻蔻,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田蚯蚓说,对不起,我喝多了。
兰蔻蔻说,你是不是嫌我臭得还不够?
田蚯蚓说,玩笑开大了。
兰蔻蔻说,你是开玩笑?
田蚯蚓说,当然是开玩笑,要不然,我不成那啥了嘛!
兰蔻蔻停顿了一下,连他的脚都没问候一句,就说,田傻子,我跟你客气,可大黑不客气。你要再敢耍戏我,别指望我再叫你田哥,恐怕连那个摆设都保不住,以后就得蹲着撒尿了!
省里又要评优秀企业家了。在报不报田蚯蚓的问题上,县里非常为难,李亿也从中作梗,横扒拉竖挡的。他本想和田蚯蚓双棒着,一人嗍娘的一个奶头;可田蚯蚓不想和他双棒,李亿就想把他掐死,在汇源一花独放,就嗍着一个,用手霸着另一个,哪个都不舍。人们旗帜鲜明,都站在李亿一面,巴不得李亿能把田蚯蚓兼并掉,也能跟着沾几滴答油星。可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了,汇源成了著名的水稻之乡,大江两岸有一千多人在米业公司就业上岗,田蚯蚓的影响力已经非同小可。人们普遍认为,他之所以一如既往地坚持抠巴,不怕得罪父老乡亲,也不怕被李亿吃掉,是因为头上有龙伞罩着。龙伞是谁?这就很明显了。人们还认为,单超智之所以向着田蚯蚓,除了种种特殊关系,还因为他手里握着他的把柄。可田蚯蚓到底握到了他什么把柄?其实他什么把柄都没握到,单老大那么缜密的人,哪能把什么把柄留给别人?况且田蚯蚓又不是善于抓把柄的人。他帮他,是因为他是一枚棋子,占据了棋盘上一个重要位置,而他是弈手,就得不断拱卒将军,事实如此,这么说也不是丧良心。而我们的单老大就像一只轻盈的鸟,在一个枝上落一落,马上又蹿上了更高的一枝,还没等我们稳下神来,他已经当上副省长了。
县里就把田蚯蚓的事,对单副省长汇报了。
那天田蚯蚓正在实验室里忙着,电话响了,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可以说略显苍老,也可以说更加成熟,恒定不变的是其中的稳健和恭谨。他一听就笑了。
田蚯蚓说,单副省长,是不是要提拔我呀?
单超智嘿嘿笑。他说,田傻子,你是不是把我给忘啦?
单超智这么说,明显是在开玩笑。田蚯蚓怎么能忘记单老大呢?不但他,汇源的老百姓都忘不了他。单超智在每一个重要岗位上,都有意无意向汇源倾斜,给家乡办的好事车载斗量。而田蚯蚓能做的,就是践行早年的诺言,每当大米新熟,都专程给他送两袋。一般都见不到单副省长,只能见到我们的单嫂,我们的单嫂明显发福了,神态优越而平易,站在两袋大米中间,很像是第三袋大米。她说,听说你干得挺不错,挣到了大钱,还当上了客座教授了。闹了半天,真有大智若愚的,也真有大愚若智的。田蚯蚓听得明白,单嫂是在揶揄丰笛,这话他不能完全认同,可也不能完全反驳。就谦虚地一笑说,我们六条龙,单副省长才是真龙,剩下的都是龙形的小爬虫。毛毛虫还有希望化成蝴蝶呢,而我只是一条蚯蚓,一辈子只能土里刨食了。
电话里,单超智对田蚯蚓说,既然人人都想吃唐僧肉,你多少也得割一块呀,要不然我就不好为你说话了。
田蚯蚓说,我们是县里的纳税大户,职工工资年年见长,还从不拖欠,把稻农都带富了,难道这不是唐僧肉?
单超智说,割不割肉,可是衡量企业家道德良心的重要标准。
田蚯蚓说,你尽管放心,我不但能割肉,都能以身饲虎,只是还不到时候。眼下我的原则,一是攒钱,二是攒钱,三还是攒钱。我坚决不撒芝麻盐,不打快当拳,不做零星赞助。攒我的钱,让别人骂去吧。
单超智说,你小子又玩大喘气吧?
田蚯蚓说,到时候我还会找你帮忙的。
单超智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不大明白。他说,钱是合法所得,揣在你腰包里,你自己说了算。不过,劳模你暂时当不成了。
田蚯蚓说,当不成才好呢,我不稀罕,也省得李亿不好受。你啥时回汇源?乡亲们都想你了!
单超智呵呵笑。他说,我也想乡亲们。如果方便,你们来呵,咱们喝酒!
半个月后,田蚯蚓和张化隆真到省城去了。田蚯蚓是到省农大讲课,张化隆则要买些必要的材料,他们还把水刀螂捕到的活鱼给单老大带了过去。事不凑巧,单老大下点了,他们只好把鱼送到了单嫂的医院。单嫂也说了要留他们吃饭,可她还当着班,实在不方便,也明知道他们不能吃,毕竟话到了。
当然,田蚯蚓得看看儿子,这是不能含糊的。他们俩的打扮,很像农民家长,而且他们下的是小馆子,只花了四十多块钱,剩下一点油炸花生米,田蚯蚓还让小凡高打包了。趁他解手,张化隆就说,你爸爸太抠门了。他攒那么多钱,难道是为了你?小凡高说,我是吃我爸爸的奶长大的。我爸爸养我不容易,我哪能还要他的钱呢?我靠手里的画笔,这辈子能活得很好。张化隆本来是舅舅,却被叫成叔叔,心里挺别扭,就说,你爸爸到底想干啥呢?小凡高说,你们天天在一起都不知道,我咋能知道。反正他有正经事,绝对不会搞歪门邪道。
由于张铁匠的专车不能上省城,我们汇源规模最大的实业公司老总和副总,只能坐着拉货的平头柴,这肯定是很没面子的。平头柴如同一匹背时的驽马,从省城繁华的大街蹇踬而过,路人都不用正经眼神看它。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小地方人,都想上省城,可又都怕上省城。省城是大都市,大都市是凶险的丛林,欲望的渊薮,每时每刻造就着也毁灭着,充满仁爱也充满杀机。被浮华遮蔽的背后,有着诸多的疑阵和诈术,常常看似温柔富贵,一抬腿就迈进了罪恶的陷阱,使人时时打怵,步步迷途,在这种地方根本玩不转,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掠几眼就走。平头柴正在一个路口等红灯,忽然发现,有两个和他们密切关联的男女,正从斑马线穿行而过,还亲密无间地挽着胳膊。那一刻他们还以为看错了,可那是真正的光天化日,而且他们的直线距离超不过三五米远。张化隆喊了两声,他们没听见或者装做没听见,红绿灯变幻的瞬间,平头柴身后响起了杂沓的喇叭声,张化隆骂一句妈了巴子,就不得不把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