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蚯蚓决定,把见到的事情告诉兰蔻蔻,因为这里面大概包含着一个大骗局和一个大丑闻,他要是不戳破,不但对不起她,连下落不明的丰笛都对不起了。他不能上她家去,她家里有大黑,还有比大黑更危险的因素;他找到了文化馆,这样就显得光明磊落公事公办了。兰蔻蔻还生着他的气,见到他就把脸掉了过去。可是他刚说了一句,她就不得不把脸掉过来了。
兰蔻蔻说,你认错人了吧,这是不可能的。丰赡在南方,我们隔三差五就通电话。
田蚯蚓说,车上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张化隆呢,要不,我把他也叫来?
为了证实或否定这个消息,兰蔻蔻就当着田蚯蚓的面,打通了丰赡的电话。
兰蔻蔻说,儿子,你到底在哪?跟谁在一起?你跟妈说实话!
丰赡说,我在深圳做生意,不是告诉过你嘛。
兰蔻蔻说,不对吧?你让我听听深圳的声音,哪怕一句蛮子话也行!
丰赡说,你真是神经病。蛮子话你能听懂么?蛮子话是鸟语,比外语还玍古呢,甭管谁听,都能闹死中国心!
这时候是正点,电话里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兰蔻蔻是富于乐感的人,而且打小就进行过试唱练耳训练,一听就明白了。
兰蔻蔻说,你别骗我了。我听到了省城火车站的大钟,它跟伏波寺大钟的音色是一样的。
丰赡瞒不住了,就说,我是在省城。我是想挣几个钱,到西藏去找我爸爸,省得他不在家,狗叫秧子猫叫春的!
兰蔻蔻说,小畜生,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伤天害理了!
丰赡把手机关了,而且再也没打开,他换卡了。
自以为是的兰蔻蔻都要发疯了。这么长的时间,她都认定儿子在南方,而儿子就躲在省城,蒙骗着家里人,花着借来的钱,竟然和一个不名誉的女人鬼混在一起,这是她绝对不能容许的。她串联了婆婆,两个小有龃龉的女人为了一个共同的亲情目标,携手并肩了,就在大钟声响的半径之内,一遍又一遍寻找起来。可是这个半径太大了,大钟的声音覆盖了半个城市,那些带着殖民色彩的街巷纵横交错,怎么走都是迷径。好几天过去,她们仍然没见到丰赡的踪影,意外的是,竟然在站前广场遇见了陈萨满。
兰蔻蔻很惊讶,陈萨满也很惊讶。以陈萨满的岁数,是不宜出远门的。事情的真相是,有一天他被一群小混混围住,其中有两个还是火葬场的,他们非让他给自己算算寿命不可,他差不多已是百岁老人,他们等着炼他,都等不及了,何况上头每年都有千分之六的硬性指标,完不成任务,他们的奖金就要泡汤了。陈萨掐诀念咒一阵,算出是在两年后的七月十五到寿,这跟先前电脑算出来的寿命相距甚远,小混混就说,到时候你要是不死咋办?那我们就把你活着塞进炼人炉里!陈萨满害怕了,倒不是怕死——人为小,鬼为大,人死了变成鬼,就啥样的活人都不怕了,反倒是啥样的活人都怕鬼。他怕的是被炼,被炼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他是清朝人,有资格享受土葬,他还冥顽地相信灵与肉的依附关系,只要有遗骸,就能有鬼魂附着;要是被焚烧成灰,那就连鬼魂都没有了。基于这个想法,一代大神就收拾个小包包走了,他要回到鲜卑人的发祥地,到哪里去寻求最后的归宿。半路上碰到了李亿,这位惜老怜贫的慈善家用他的宝马轿车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又塞给他一沓子钱。陈萨满很感动,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留下了其中的几张,把大部分又还回去说,我进入倒记时了,要那么多没用。你是好人,无论我活着死了,都为你祷告!
陈萨满很同情这婆媳俩。他在省城转车,时间还充裕,立刻现场办公,来个诸葛马前课。卦上说,丰赡被蜘蛛精吐丝缠住了,每天都在猛吸他的精血,而盘丝洞就在东南方位。兰蔻蔻忽然醒悟,她不必要非得找儿子,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她直接找蜘蛛精,把她的蜘蛛丝斩断就行了。如若不然,她就不是一辈子的失败,而是两辈子的失败了。
经过拐弯抹角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女方的住处,婆媳俩就耐着性子,在小区外面蹲坑守候。已是艳阳高照的上午,小区里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摩登女子,由于是白脸黄头发,人们很容易和国际友人弄混,只是鼻子眼睛都不配套,原来只是假女洋鬼子。那女人走得扭逼晃腚,嘴上还哼唱着:我撂倒一个,俘虏一个,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他几枝美国枪……颇有炫耀战绩的意味。站在路边,伸出葱荑小手刚要打车,就被兰蔻蔻一把揪住。
兰蔻蔻说,盖红兰,你还认得我么?
盖红兰愣怔片刻,发现是准婆婆和准婆婆的婆婆,就笑了。可她和丰赡并不是夫妻关系,也就没法确认婆媳关系,就含混地说,来啦?
这事儿本该有个从容的过渡和铺垫,可兰蔻蔻过于冲动,直接就进入了主题说,你还我儿子!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烂货!
一开始盖红兰并没恼,而且她也不想恼,因为她毕竟和她儿子睡在一张床上,这就是说,她使用着她的产品,客户和厂家不宜闹僵,这是常识,何况她毕竟小有名气,演过电视剧,还拍过“让嫪毐丢丑”的酒类广告,街上不少人都认得她。她柔和地掰着兰蔻蔻的指头,顽强地做着笑脸说,师傅你听我说,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事情是这么一回事……她这么称呼,完全是强加于人,兰蔻蔻从来就没辅导过她,连偶然的碰面都很有数。可她不叫师傅又能怎么叫呢?她的年龄处在兰蔻蔻和丰赡母子之间,又不能叫大姐,又不能叫阿姨,不这么称呼,实在是没法称呼了。
兰蔻蔻早就失去了耐心,她不想听她解释,她想一把抓住落水的儿子,就像当年那样,生怕他被湍流的江水冲跑。她说,盖红兰,你这蜘蛛精,干吗非要缠我儿子?你诱奸他,那就等于祸害青苗啊!
盖红兰忍不住笑了。她说,懂不懂生理常识?向来只有男的诱奸女的,没听说有女的诱奸男的。还青苗呢,他爸还没有他大哩,不也是把你直接撂倒在草棵子里了!
兰蔻蔻已经怒火万丈,可还是忍着说,我这辈子够不幸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世界上这么多男人,你干吗非要盯着他?你把儿子还给我!
盖红兰说,我们是你情我意,两相情愿,我高兴他高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又没强迫他。
兰蔻蔻说,我儿子干干净净,还是童男子哩,你是咋回事?你那是血盆大口,来者通吃,一根一根榨甘蔗,榨了汁就吐渣滓,想一想都让人恶心。我儿子这辈子就是打光棍,也不可能找到你头上!
兰蔻蔻的失误在于,她急火攻心,拿出了讨伐的姿态,而不是好说好商量,这就自找难看了。盖红兰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她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咱们俩谁也别笑话谁,半斤对八两,全都一个×样。汇源人谁不知道你搞破鞋的事?十里红为啥收你做徒弟?那是替他傻儿子揩屁股。你×还没长成呢,就被田傻子摁在谷子地里给操了!
谁都不会相信,那么牙碜的脏话竟会从那么漂亮的嘴唇里喷吐出来,而且用的是贯口,一气呵成,干净利落,显现出一个二人转演员扎实的基本功。那一刻兰蔻蔻都想动刀子,可她手无寸铁,只好因陋就简,展开贴身肉搏战。她猛然抬膝,朝对手的裆下用力一顶,这本来是对付色狼的通用防身术,借用过来,连扫黄打非都有了。盖兰兰疼了一下,可因为结构的隐蔽而内在,疼得并不厉害,一点儿都没影响战斗力。她很亲昵地抱住兰蔻蔻,好似要来个西式亲吻,璨若齐贝的牙齿闪烁一下,突然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兰蔻蔻发出一声金属质的嗷叫,接下来,两代刀马花旦就在柏油路面上滚做一团了。丰老妈起先还站在一旁观战,看到儿媳妇要吃亏,就鼓起老迈的余勇过去帮着,却又老眼昏花,分不清谁是谁的胳膊腿儿,只能站在一边挓奓手。
如果是一般的村妇勃谿,市嫂撕掳,也没什么看头,可这是两个女演员的搏斗,春兰秋菊,活色生香,模样都很养眼,越抓扯越露肉,那就有意思多了。人们马上围拢过来,起初还以为是拍电视剧,可又分明看不到摄象机,就知道是玩真的了。盖红兰毕竟占有年龄上的优势,几个骨碌之后,就把准婆婆骑在了身下,像武松打虎似的,抡起醋钵大小的软拳,朝那张精致的脸打下去。盖红兰戴着铂金钻戒,这还是丰赡给买的,相当于专业圣斗士的手箍,此时以其人之箍还治其人之脸,就有了血腥的后果。兰蔻蔻的脸上绽开了缤纷之花,鼻子也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丰老妈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这一回她明白了,她不能抓胳膊腿儿,她得抓头发,黄头发和黑头发是很好区分的。刚要得手,却被盖红兰飞起一记螳螂腿,可可地踹到了大咂咂上,坐着马路牙子,吐出一摊小吃摊上的绿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