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走在马路上,空旷的柏油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缩小了的影子。气温并不高,但是在烈日的灼烤下,人会禁不住把手搭在额头前,让阴影遮住眼睛。两旁没有树荫,道路在强烈的光照下显得无边无际。男孩的手没有用来挡阳光,而是按在另一只胳膊上,他疾走了一阵后停下来,低头查看胳膊。
他是从海湾那个方向走过来的,平时男孩们有空都会往那里跑,无论父母们怎么警告。一个消息在家庭之间流传了很长时间:有个男孩淹死在海湾里。“水可不像表面上那么浅。”父母们讲完这件事后总会这样提醒,可震慑作用不明显。在这些十几岁的男孩眼里,出了这种事不是因为海过于危险,而是淹死的人自己的问题,他们有点儿笨。
看起来他的胳膊受了点儿伤,可能是在礁石上蹭剐的,而在这个时节,被水生生物袭击的可能性更大,到底是什么动物就很难说了——鱼虾、螃蟹、水母。远处的海平缓无声,波浪和泡沫还有这些危险,都淹没在水面之下。
对于这一点,余洋最清楚,他正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个男孩。男孩穿了一条卡其色短裤,皮肤晒得黝黑,他反复查看胳膊,那里可能有道伤口,假如是水母或者章鱼碰触过的话也许已经红肿。男孩突然跑动起来,很快就看不到踪影了。
女人的呼救声到现在还很清晰,每当危险发生,这个尖利的声音和明晃晃的阳光也随之而至。他和同伴先后赶了过去,一个年轻男人仰面躺在沙滩上,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双腿肿胀,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不行了,医生诊断是被水母袭击后中毒身亡的。夏季即将临近,海边的防鲨隔离网已经搭建起来。每当看到游客企图越过防护网时,他们这些救生员就会举着高音喇叭警告,那些逞强的人对于这种呼喊置之不理,救生员只能开着快艇强行驱逐。
那一年的水母特别多,晚上近海散发出蓝色荧光。也有水母搁浅在海滩上,他用刀子切了一块带回家放进冰箱,后来就忘了这事,等到从冰箱里取出来,那块半透明的胶状物质已经化成了水。
在水族馆仿真的海洋世界漂游,身着潜水服,相当于置身巨大的盒子中。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鱼从他身边游过,他的体量和黑色服装可能被鱼当成了礁石,一些小鱼特别喜欢从他的臂下、腿间穿行过去,在他耳边和肩膀上不停地摩擦。他一出现在鲨鱼区,就会有一群孩子趴到玻璃罩前。他们的眼里都是惊惧,对于鲨鱼不撕咬他感到不解,他那如同宇航员一样的装扮,也让他们有点儿时空错乱的感觉。一个小孩,大概有四五岁,转身对他妈妈说了些什么,他猜可能是“太空里有没有鲨鱼”之类的问题。
眼前这个男孩遭遇的情况,他不是没有遇到过,下水之前,必要的流程会自动在他头脑中过一遍:慢一点儿,不要碰到珊瑚石上,小心躲过大鱼锋利的背鳍。海洋馆里的鲨鱼是这个种属当中最温和的,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是,如果闻到血腥味就不好说了,它们突然就兴奋起来,层层聚拢,开始围攻猎物。
迄今为止,他没有遇到过大的危险,巨大玻璃罩里的天地开始变得安全,虽说这是相对的,这很像在一个工厂的车间里,只要遵守操作规程,就出不了大事。一旦操作不当,机器也会咬人的。
对于他的这个职业,最不感觉担心的是外甥女小鸥,她特别喜欢谈论凶险的动物,好像只要不停地谈论,它们就都被拔除了尖齿和利爪,不再具有威胁性,她说到它们的时候,仿佛是在林间散步,偶遇了一些旧识。狮子,你好。老虎,早上好。狐狸,是你吃了那只鸟吗?她经常杜撰这样的森林故事,然后问他,你那些小鲨鱼和小海龟怎么样?最近她在很多东西的前面都加了个“小”字,小狮子、小老虎、小森林、小星星等等。他问她为什么不是“大”呢?大的就真的大吗?她反问。他们去过什么大舞台、大世界、大厦,其实不过是个小舞台、小游乐场和一栋十层高的矮楼而已。她胆子一贯很大,他亲眼见过姐姐被蟑螂吓呆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捏起虫子扔出窗外的。这样下去会不会有毛病?姐姐不无担心,小鸥的脑子里太多不现实的东西,对此,他也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他一眼就看到了戴粉红发卡的小鸥,从教室里出来的孩子里面她瘦高的个子很显眼。她有七八个发卡,每天更换一个,发卡颜色代表她这一天的心情,她是否正在想象的森林里游荡,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从发卡的颜色和图案能猜个大概。早晨他就领了任务,姐姐把小鸥交给他,他的轮休时间经常用来帮她救急。“单身汉的时间与其浪费掉,不如拿来助人。”姐姐这个理由,他从不辩驳,何况他也喜欢这个孩子。
“今天你是苹果?”他接过她的书包,问道。
“毒蘑菇。”小鸥说了一句就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作文辅导课老师举了蘑菇的例子,说是不要只看外表,美丽的东西也会有毒。”她打开易拉罐,把金属环套在食指上转动着,“蘑菇就只能吃不能看吗?只是看看又不能中毒。只要不吃它们,有没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也不能说明毒蘑菇就是坏东西。”
“没人说蘑菇只是拿来吃的,要是他们觉得不吃不行的话,让他们自个儿吃好了,你可以把它当成花。”
听到他这么说,小鸥露出笑容,举起可乐罐喝了起来。她知道余洋任何时候都是她的同盟,不管妈妈怎么觉得她胡闹,他总是站在她这边,况且她并没有胡闹,假如跟别人想的不一样也算胡闹的话,她也没法儿申辩,她从来也没能说服过别人。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小鸥侧身盯住他问。
“回家。”他假装没明白她话里的含义,他的任务是把她从辅导班直接送回家去。
她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好像不制止的话,这车子立刻就开到她家的门口了。“我们去海洋公园吧,去你那儿,去看美人鱼和鲨鱼。”她急切地指引方向,“反正去哪儿都行,只要能晚点儿回家,回去也是看电视,那些动画片太无聊了。”她被母亲严加看管,最近接连播出的少女失踪谜案吓坏了女孩们的父母。
“上星期二午休的时候我去老师办公室,就那么随便一瞄,你猜看见了什么?”小鸥笑了起来,那肯定是一件好笑的事,她沉不住气,总是在问题刚提出来的时候就漏了底。“王老师,教我们美术课的,竟然在电脑上看《喜羊羊和灰太狼》,我真是无比震惊。”她露出僵住的表情,“他是老了点儿,可智力还没退化到看动画片的地步吧?好吧,就是看动画片,也得是柯南探案之类的,怎么能看喜羊羊?”
“谁也没规定老师不能看动画片,就像你偏要把蘑菇当成花,别人也管不着。”
“那,倒也是。”小鸥想了想,这两件事之间是如何发生联系的,她有些迷惑。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他们正好经过。车子沿着公园的铸铁栅栏曲折地缓行,海盗船在不远处摇晃,尖叫声从震颤的乐曲声中冒出来,随即又被湮没。在山丘的另一边,那些喧闹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他把车子停在海滩边的临时停车场,带着小鸥走向一个独栋小楼,那里是少安的潜水用品店,沿着楼外消防梯上去就是新开业的西班牙风味餐厅。
刚进店里,他就看到挂着杂七杂八的潜水服和面罩的墙上多了一套金属丝编织的护具。他以前在图片上见过,那是专业的防鲨护具。
“新玩意儿啊,你觉得确有必要?”余洋摸了摸护具上的金属丝,一环套一环地连缀起来,有一种冰凉柔顺的触感。
“这是新到的货,刚卖掉的那套据说拯救了一条性命。”少安说,他正在帮一个人穿潜水服。
余洋当然不信。他知道遇见鲨鱼是小概率的事情,不过,试穿一下也未尝不可。跟海洋馆那些温顺的鲨鱼相处久了,他倒是想碰下运气,会一会那些凶猛粗野的家伙。
当他穿好潜水衣,又套上防鲨护具的时候,小鸥打量着他,让他顿感威风凛凛。可从他的感觉来说,这套护具是一个围栏,隔出一个与进攻者周旋的空间,使人在适当的时候尽力逃脱。
他走来走去,展示给小鸥看,顺便试试动作的灵活性。此刻,防鲨服成了囚笼,他摸了摸右侧,那里有一个狭长的口袋,插了一把刀子,那是囚犯藏匿的越狱工具。少安说:“下水试试。”
小鸥跟着他向海滩走过去,他像一个准备决战的猛士,身边跟着一个卫兵。不过,这个护卫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用手指勾住金属丝试验它的牢度,他就这么时而被拖住时而被放行,跌跌撞撞地走到水边。
阳光没那么灼烤了,海水却是温热的,他一步一步地向纵深的地方走着,脚逐渐脱离实在的地面,潜行了一段,他开始向更深处游过去。水波中融进投射下来的光线,那是一种晃动不定的状态,光亮柔和,不同于玻璃水箱中的灯光反射,没有人观看,也不用小心地从拥挤的鱼群中穿过,水草在轻缓地拂动,相似的感觉是在夏天的草地上,刚被除草机修剪下来的青草堆在一旁,散发出清凉的气味。太阳半隐在山头,安静得使人困乏。
他向水面望了望,防鲨网的底部漂在上方,他从安全地带游了出去。一些鱼陆续经过,个头不大,稀稀拉拉的,称不上是鱼群。有一条鱼滑过他的护具边缘,他看见了它的眼睛,眼珠在转动,这可能是他的错觉,鱼是否有好奇心,从眼睛里是看不到的。鲨鱼没有出现,本来在近海是很难看到鲨鱼踪迹的,他打算过一会儿就返回岸上。
在水族馆里,他整天都会被小鱼围绕着,时间久了,他能分辨得出它们之间的不同,还给几条起了名字。带朋友的孩子观看时,他告诉他们哪个是老油条,哪一个是大力士,还有体型瘦小的小顺子。孩子们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这些鱼有什么差别,回家就向父母报告说他有特异功能,嗯,简直神了,他们对此钦服不已。
什么东西钩住了他的后背,就像小鸥的手指抓住他那样,他用力,那东西就拽得更紧。他想转身尽力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却被拉得漂动起来,像牵线木偶那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此刻,他不清楚自己是安全的,还是陷入了危险。随后,又有几条绳子似的东西漂过来,他猛然意识到那是章鱼的触须。
他从没见过这样粗壮的触须,那不是须,而是它的手脚。巨大的阴影也覆盖下来,他使劲晃动起来,不让那些触须抓住他。牢牢钩住他后背的那只触须向上移动,缠向他的脖子。他趁这个松动的间隙用双手拽紧触须,它面对抵抗也开始发力,有一会儿他感觉自己撑不住了,快要窒息,眼前模糊起来。他继续摇晃挣扎,伸出右手去抓那把刀子。刀把握在手中,他用力刺去,触须的力量开始减弱,突然松开了。他从摇动的触须中间游出来,拼命向上,呼地浮出水面。
远远地,他看见小鸥的身影,她正蹲在沙滩上注视着什么,好像忘记了他,更不会想到他刚才经历的危险。他把脚步放慢,直到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小鸥看见了他,举着一只小蟹跑过来,她牢牢抓住蟹壳,蟹的爪子在胡乱舞动。
少安正倚着窗户向外望,见他俩走过来,就迎上来:“跟鲨鱼打过招呼啦?”
余洋没多说什么,全身都有一种接近虚脱的疲倦感。如果没吃早餐又接近中午时分,他就有这种感觉,那是低血糖的反应。当然,现在不是。他走到更衣室去脱潜水衣和护具,少安隔着墙大声说:“我请你和小鸥吃饭,快点儿。”
小鸥跳起来,她的无忧无虑冲淡了他刚才的惊悸。当所有丛林里的猛兽都被当作寻常动物的时候,海洋生物也同样被抹去了危险性,这是她的逻辑。他希望她的逻辑是成立的,在她的想象里。但是,在刚刚经历危险之后,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讲述那个危急的时刻,她还不能真正区分世界的真实和虚幻。他什么都不会说,哪怕这种安全感只是暂时的。
饭店里用餐的客人不算多,他们穿过走廊向里走去。一个正在用餐的女人抬起头来,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衬衫,头发完全拢向脑后扎成马尾。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他们,里面透出茫然空洞的神色。她的嘴是乌黑的,连牙齿都是。他意识到那是被墨鱼饭染成的。那只凶残巨型的食人章鱼突然晾在沙滩上,正在被肢解,周围不少围观者在拍照,有人上前去摸那些软塌塌的触须,似乎不亲手触碰一下,就很难相信眼前的情景。章鱼的墨汁流进一只巨大的塑料桶中,围观的游客上前问道:“这要做画画儿的墨汁吗?”旁边有人嘲笑提问者:“这能吃啊,丰富的蛋白质。”那是他看过的纪录片中的一个场面。那些墨汁流进厨房,流进饭锅,由服务员端到女人的跟前。眼下又染黑了女人的嘴唇和牙齿,他看到了章鱼的挣扎以及报复。他笑出来,随即咳嗽了几声。所有人的目光移过来,眼前有点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们往前走,走到最里面的角落,他还能感觉到那个女人错愕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