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鸟飞了过去,从我们头顶上,穿过茂密的树冠,消失了。如同第一次射击的猎人,心慌之下,羽箭偏向另一个方向。那飞箭一般的鸟儿把我们吓了一跳,等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只鸟的时候,第二只,第三只,一群鸟从树林上方飞过,那些遥远的灰色阴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晃动的气流中,它们像是一小片飘浮的乌云。我们在树枝上逮到一只青虫,它缓慢地移动,捉住它不必像捉蚱蜢那样费力气。被捏在手指间的时候,它还没有停止扭摆,那种弹性的触感和残留在指尖的黏稠,让我们放弃了带它回家的想法,把它抛得很远。我们在树林里走着,粗壮的大树底下还找得到几个苍白的蘑菇。抬头向上望,枝杈上有笸箩形的鸟窝。前一阵有个男孩爬上树干想察看究竟,结果觅食归来的大鸟一声啼叫把他吓得掉了下来。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拄着双拐,裹着绷带的一条腿看上去像是假肢。这股爬树风潮就此平息了一阵儿。那些鸟蛋比鸡蛋差多了,不值得爬那么高,还摔断了腿,有人这么总结。于是很多人家的院子里又多了些鸡雏,其实他们对鸟蛋和鸡蛋并不是那么热衷,于是这些小鸡雏逐渐长大后,被他们的主人抱出来,脖子上拴着各色小布条,赛跑或者争斗,发展成另一项没有什么风险的娱乐活动。
我们走到了大路上,两旁是笔直的杨树。春天的时候,这些树枝就会挂上一串串米粒大小的青绿骨朵,白色杨絮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它们在空中飞来飞去,经常会碰到人的脸颊,还可能飞进眼睛里。路上到处是一团团棉花状的东西,有些讨人嫌,但并不碍事。有人就不那么幸运,开始戴上口罩,据说在这个季节里哮喘就会发作。突然,空中掉下来什么,我们跑过去看,是一只小鸟,翅膀还不硬实,大概是摔得有点儿迷糊,过了一会儿开始挣扎,它还没学会飞。有人认出这是一只麻雀,一个男孩摘下帽子要把它装进去带走,有人在旁边说麻雀根本养不活,它们到了人的家里就会绝食,还会生气,直到饿死或是气死。我们都没了主意,只得把鸟放在它摔落的地方,离开了。
有些人家里会养叫声好听的鸟,每天早上这些鸟在蒙着白布罩的鸟笼里,被带到公园。那里每天都会有很多老年人来遛他们为之自豪的鸟。据特意起早去一探究竟的小孩回来说,那真是百鸟齐鸣,旁边围观的大人都这么惊叹。除此之外,他还附送了一个消息,有的鸟会朗诵唐诗,不过还停留在第一句的阶段。“白日依山尽”,就这一句,早起的鸟儿面向朝阳朗诵这一句。那是一只八哥,黑黑的,挺难看,啼叫的声音却好听。这个奇异的消息,让我的愿望从养猫转向了养八哥。
八月,我得到了一只全身漆黑的家伙。它的确难看,教会它怎么说话,教它朗诵一首完整的唐诗,是个很艰巨的任务。五言绝句对于从没说过人话的八哥来说很难,首先得从一个字开始,不是诗,而是最平常的话。每天喂食的时候,我就说:吃。迈腿离开的时候顺带说:走。那只黑色的鸟眨眼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晚上它在鸟笼里跳来跳去的时候,我就跑过来命令:睡觉。这已经开始过渡到两字句了。接下来,每天一见到它,就说:你好。凡是会说话的鸟没有不会这一句的,它是检验鸟是否真正学会说话的试金石,我期待它发出这个字音,如同父母期待婴儿发出爸爸妈妈这样的字音,哪怕是含混不清的。一个月过去了,它还是什么都不说,只会发出让人感到厌倦的聒噪。每天的例行教程看上去不像是老师与学生的对话,倒像是一个臣子早朝时跪地问安,却换来皇帝傲慢的白眼。课程只得暂停,事情也变得无聊和沉闷了。
我对它失去了兴趣,难看还不会说话,我为什么要这样一只鸟呢?放学后我都要到前面的房子去看看,顶楼有一户人家养了鸽子,他一打开笼子,这些鸽子,白的、灰的、灰白的就忽地飞出去,过一会儿又飞回来。它们没有回家,而是在空中转圈儿,还带来忽忽悠悠的声音,听说那是鸽哨,随着距离的远近发出强弱不同的音响,我以前以为那是风的声音。冬天呼啸的风声,有时也近似鸽哨,这让我觉得寒冷不那么可憎了。
那会儿我整天想的就是得到一只鸽子,或是用这只八哥换鸽子。我爸带我去过中心广场,那里有很多鸽子散落在地面、栏杆,还有士兵雕像的钢盔和枪托上。旁边有个男人坐着马扎,面前摆了不少纸杯,里面装满玉米粒。你只要给他五毛钱,就能用这些玉米喂鸽子了。它们一点儿也不怕人,还没等我去撒那些玉米粒,有一只灰鸽飞到我的手背上,开始吃杯子里的东西。它已经够胖了,还在不停地吃。我扒拉了它一下,同时小心保持杯口的平衡,不让玉米粒撒出来。可这只鸽子比我想的结实多了,它的爪子紧紧扣住我的手,就这么来回拉锯,纸杯倾倒了。它跳到地上拼命地吃,其他同样肥胖的鸽子聚集过来一起啄食。喂食的乐趣全被毁掉,我还想再买一份玉米粒,却被我爸给拽走了。
小雨的爷爷也养了一群鸽子,听我讲了如何教鸟学说话的事儿,他动了心。我们商定他从窝里偷偷抱一只出来,我带着我的八哥前去交换。我打开笼门去抓八哥,它躲在角落不肯出来,无论我怎样哄,还许下很多诺言,它只是用小眼睛瞪着我,好像看穿了我的谎话。没办法,我只能把手伸进去,它狠狠地啄了我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血印。我去找小雨,空着手。鸽子在他衣服前襟下面藏着,发出咕咕的声音。他看了看我的伤口,决定接受这个事实,我觉得他也不想要一只咬人的鸟,这桩交易就这么完了。
只是有一天,喂食的时候我发现鸟笼门开了,那鸟儿却在里面,正若无其事站在横杆上,这太奇怪了,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我假装出门,接着就返回家中,那黑色的家伙正在屋子里悠游地盘旋。我拿起拖把追赶它,就这么来来往往地追了很久,最后它落到窗帘架上,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它不停地眨眼,突然叫了一声:你好,哈哈。我以为是别人发出的声音,因为我从没教过“哈哈”这两个字。可是,真是它说的。
我并不觉得鸟说人话有什么好听,它们极力模仿人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无数次揣摩之后,它们才找到那个发出正确声音的位置,听上去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有着一种恶狠狠的劲头,不知是出于快感还是报复。它们不像人与人之间交谈那样,你来我往,说话、倾听还有各种表情,它们是在自言自语,才不管你在干什么,是不是需要安静。它们冷不丁发出的声音总是把人吓一跳。可不是吗,假如这是个人走在路上自顾自地说话,那也够可怕的。
自从学会说人话之后,这只八哥仿佛着了迷,不再发出好听的叫声,而是整天沉湎于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不得不说,它的口技是一流的,比方说雷声、风声、远处传来的狗吠,它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马上就叫得让人分不出哪个才是真声。有天晚上,我在搭积木,我妈刷碗,我爸摆弄他的棋局。一阵火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妈慌张地跑出厨房,我听见瓷碗掉到地上的碎裂声,我爸从棋盘上抬起茫然的眼睛,起身想查看究竟,衣角把棋子扫落到地上,我的积木回应似的瞬间倒塌,屋子里就这么稀里哗啦地响着,好像火马上就会烧过来。我们跑到楼道里,发现别人家都紧闭房门,静悄悄的。顶多从哪个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新闻联播》的播报声,回到屋里我们才知道,那又是八哥在捣乱。等到学会模仿各种声音后,它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它很少啼叫,听到别的鸟在叫,它就歪着脑袋,转动眼珠,说一句:“笨蛋。”
这只八哥每天都用尖喙拨开鸟笼门,出来闲逛半天,再自动钻回鸟笼,经常自言自语说着“你好”,然后哈哈哈哈一阵儿。它能说的词汇再没超过这两个。事情总会有意外,那年我六岁,当然不可能懂的,我只认为亲眼所见才可信,以为八哥的学舌生涯仅限于此了。那天我浑身臭汗跑回家,被我妈勒令去冲洗,等我顶着湿淋淋的乱发跑到鸟笼跟前才发现,鸟不见了。它没有在天花板上盘旋,也没站在衣柜顶上,屋子里没有鸣叫,也没有窸窣的声响。我慌了,到厨房找妈妈。尽管经常被她责骂,我还是觉得只要有事她就是救星,她无所不能。我早就习惯了她的絮叨,比如说我奔跑的速度很快,一旦得到允许,就如同听到发令枪响的百米选手,嗖地蹿出家门去找同伴,耳后就会响起妈妈的怒喝:“关门,长尾巴了吗?”可我只要想到玩儿就什么都顾不上,无论她怎么呵斥还是记不住这些事儿。我妈停住正在剁菜的手,怒气涌到脸上。还没等她说话,我就哭了起来。这只黑乎乎模样猥琐的鸟每天都会问候我,还懂得在妈妈唠叨的时候用笑声干扰她,把我解救出来。可是现在它不见了,这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气得说不下去了,解开围裙打算带我出去寻找。但是,我们并没有把握找到一只能够随意飞走的鸟,此时它可能正在空中飞行。妈妈正在锁门的时候,一楼的杆子伯走了上来,他手里握着一只黑鸟,我确信那是我们的八哥。杆子伯到底叫什么我不清楚,只是他长得太像电线杆,我就自己在心里暗中这样叫,别人都不知道。八哥在杆子伯手掌里扭动,它认识我。母亲惊讶地望着杆子伯,他把八哥递过来说:“它跑到我窗子外面的鸟笼旁边,用嘴去开门。幸亏我用电线把门拴住了,不过吓着了我那孵蛋的鹦鹉。”他那对虎皮鹦鹉我见过,除了长得还行以外,啥都不会说。
妈妈不停地道歉,好像惊扰鹦鹉生育大计的是她自己。杆子伯是个好心人,我们经常在他家窗前吵吵闹闹的,他顶多出来喊一声。不过我们都没心没肺,不长记性,这种制止完全无效。他生气的时候就说找我们父母告状,可是照样不管用。天气好的时候,杆子伯就推着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他的母亲。老太太的年龄我们讨论过,最后一致认为她一百岁了。每次从轮椅旁边经过,妈妈都提溜一下我的领子提醒:“问奶奶好!”我成了木偶,随即发出声音:“奶奶好!”特别大声。她耳朵不太灵光,声音大了她才听得到。有时候她捏住我的胳膊说:“真瘦,你得多吃肉,肥肉。”每当我问候的时候,她都说这一句。妈妈接过八哥,却攥疼了它,它大声叫了起来,冒出一句:“走开,走开!”我们都笑了起来,不知道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反正我没教过。
“它还去过哪里?”杆子伯问我妈,“它还冲着我老妈喊老板娘,要一碗面,把老太太吓了一跳,她可从来没见过会说这种话的鸟。”
妈妈摆着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以为八哥只不过在家门口溜达,可看起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老太太倒是挺高兴的,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老板娘,她说借八哥吉言,下辈子开个拉面馆。”杆子伯走了,妈妈把八哥关进鸟笼,用一根电线把门给拴住了。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八哥歪着脑袋听,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喂,老板娘,来碗泡面,要红烧牛肉的。”
我们还是搬家了,妈妈说什么也不让我带走八哥,说我马上要上学,该收收心了。在托付八哥这件事上,她跟我商量,倒不是尊重我的意见,而是怕我哭,她最烦我掉眼泪,但是无论她怎么骂我没出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八哥交到杆子伯手上,在坐进搬家公司卡车的那个时候,我从车窗望见了八哥的笼子,挂在他家窗前,旁边那对鹦鹉的笼子蒙上了白布罩子。我虽然忍住不哭,眼泪还是掉到腿上,我转过脸去。反正父母都在忙着,没人留意我。我挺期待杆子伯教会它五言诗,哪怕一句。或许幸运一点的话,还能多学会几句。
(2011年)